Waste Land

Each of them was born
None of them were killed
Everybody will be dead

— Jean Baudrillard

【The World】Chapter 5.7:The Legend of Red(下)

存档。集合作品中的文字部分。


Chapter 5.7:The Legend of Red(下)


提默·萨姆斯梦见被淋上油脂烧焦后掉落的木梁。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古怪混杂的气味——清晨山谷间的凛冽微风,黏连着皮肤的血块与四下飞溅的血液,稠郁的麦粥与过于坚硬的面包,一切都叫他反胃。火炮点燃后残余的浓烟在谷间弥漫不散,就好像北境之山的暴风雪一样模糊了他的视线。有人粗声粗气地咒骂死神。那个狗娘养的死神。他觉得这话真是美妙非凡。用最粗俗的言辞形容最神秘的神灵。狗娘养的死神。

——你曾经想要去死地。

没错、没错,他提默·萨姆斯也曾是渴望求助于死神的人类之一。把父亲濒死的灵魂找回来。他们说,昏迷不醒的人便是在走往死地深处的路上,他们要走很长、很长一段路,只看你能不能赶得上他走开的速度。后来他自然知道这是利扎尔德斯家族的秘药便能医好的疾病。只要你有足够的金币、足够的权力、足够的智慧,便能实现十岁时他以为只有死神才能还给他的东西。

但九年前,一个险些在饥荒中丧命的贫穷渔民又如何能知道这一点?

一切无法解决、无法解释的事情背后都是有缘由的,当这缘由不为人知时,便可为神的信徒添砖加瓦,只是从未有人真正理解过这些罢了。他花了很多年理解了这意思后,神与神之间的战役却在他们背后偷偷爬上了大陆的边缘,即将展开黑暗的骨翼覆上整片大陆。三日三夜的混战中,他开始分不清耳畔的声音。

咆哮的是瓦哈蒂亚的士兵还是不死者大军?那些柔软绵长的、不间断的求助声究竟来自城墙后头还是他们的面前?生者在祈求无尽战争的终结,死者在渴求死亡之后更彻底的寂静,但最终只要被剑柄砍掉脑袋和四肢,他们便都是同样了无生气的骨头与血肉罢了。

他眨眨眼睛,眼前艾瑟戴尔·纳西尔的马匹已经不是最初出征时的那匹了,似乎连战马都已疲惫得脱形。他对提默说话,声音隔着模模糊糊的无形屏障,“我们抵御了死军整整三日,德斯蒂妮的箭雨拨开了云层,让太阳照射在它们身上,加快死灵腐烂的速度,试图减缓后面死军的速度。”

提默·萨姆斯在这时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他们仍在影之塔北部三境之山豁口的山谷处,每日每夜,尸体都来不及燃烧,有些士兵的尸体同已经腐烂的死灵至死都紧紧纠缠在一起,彼此都在祷告词中于星月女神的见证下被送入冲天的火堆。

艾瑟戴尔的疲态肉眼可见,但所幸还能维持清醒的头脑,“我们损失了两千士兵,重伤两百余人,轻伤不计其数,但这还只是刚刚面对恩索里亚的先锋而已……”

他抿紧嘴唇,轻声说,“让我向你道谢,提默·萨姆斯,你从一开始便将攻城的黑龙从城墙边吸引走了,若不是因为成功屠杀那头古怪的龙,最坏情况便是此刻我们已经失守。”

“不至于。”

提默撇过头去。他深灰的铠甲因为浸染了过多鲜血而变得斑驳不堪,此时已有近三十个小时没有躺下来睡觉了,“瓦哈蒂亚军要是因为少了一个兽人而没法守住城墙,你们还不如在恩索里亚军来了之后便立刻打开城门投降。”可他知道艾瑟戴尔此刻也极其疲倦了——更糟糕的是,对于那位年轻领主而言,他所失去的东西可能远比一个恩索里亚的叛徒来得多。

你不会失去我的,哥哥,至少现在不会。朗希尔德偷偷说,我会跟你一直奋战到最后一刻——而我们都不知道最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但他们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我们失去了霍伊将军旗下不少弓箭手,就在残留的死灵军从山谷侵入时,它们的长矛与弓箭也同时射下了不少人;佛朗的粮草与兵器储备尚且足够,但弹药消耗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医疗队所有援救兵都在影之塔后方废弃的塔楼里搭建起了临时基地。”他还没有说完。提默·萨姆斯想,他和洛弗尔·里德领着骑军冲锋,长驱直入死灵军团的核心,将其阵型完全打散,这之中究竟死去了多少他过去几年里朝夕相伴的骑士,他在这会儿一个都没提。

纳泽会悲恸吗?

纳泽会为人的死亡而痛哭吗?

他并不确信这一点。但若干年来,一直以来,从北境之山时遇见他时开始,他便总是觉得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睛也是会落泪的。他落泪时一定就跟恩索里亚隆冬的雨水一样寂静且寒冷。直到他的双眼变得同他们那一年所见的北境一样白茫茫的一片,他都总是顽固地这么觉得。

你为什么要效忠不死者大军的首领?

他在这时候倏地发现原来连朗希尔德都猜错了。不对。他想,他确实是出于忠诚,出于内心自以为是的正义,但这并不只是因为他想离开艾弗港,或是因为纳泽在皑皑白雪里救起了他。法蒂玛这么说过,你曾经因为某个人而失去了你本应具有的判断与理智。那他十六岁时宣誓效忠的从一开始就并非是恩索里亚、并非是钢骨之王、并非是不死者大军首领、并非是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或者说,并非是所有人所看见的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

他在效忠着的始终都是十八岁时的纳泽。仅此而已。可那双变得白蒙蒙的眼睛呢?若干年过去,他代替视线触摸到的自己脸颊骨骼时,出现在他脑中的也依旧是十岁时候自己的模样吗?

“我没能阻止他。”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那时候我没有力量,他也没有力量,可他有智慧……所以他只得求助别的东西,去给他他应该拥有的力量。”

艾瑟戴尔翻身上马,同他一起注视着不远处山谷的深处。对于那莫名其妙的话,他什么都没问。隆隆行军声同战鼓响彻谷间的声音迅速逆着母亲河朝下流涌来,恩索里亚真正的军团正沿着河畔向影之塔进军。

“我明白。”

艾瑟戴尔·纳西尔说,他卷曲的黑发耷拉在颈后,勉强能够看见眼罩的绷带,提默看着他的背影,听见他轻声回答,“但现在我们也都不一样了。”

这天气依旧寒冷,温煦的阳光完全没有驱散此刻沿着山谷喷来的吐息,在未做停栖笔直撞来的步兵阵营之间,第一记恩索里亚精锐军的铁蹄和城墙前最后一簇在尸骨上熄灭的火花同时崩出。

提默策马向前,朝着百米开外的人笑道:“你来得倒是迟了!”

科芬·凯尔德维尔·葛雷西亚正如六个月前于席拉母亲树旁共饮溪泉之时所述,携着铁军和葛雷西亚的陆军如约踏上瓦哈蒂亚的疆土。

是那个葛雷西亚将军!往日里,提默便知道那些人都在低声议论他,一上战场便化身战魔,刀枪不入,暴虐残忍,不知怜悯为何物!这倒是同那些人议论他的时候一模一样。这会儿这股密密麻麻的声响也跟着钻进他的耳朵,和马蹄声,和长矛之间互相撞击的脆响声,和几乎令整片腹地都隆隆作响的进军声一同扎向他:


“……是狂犬!……是叛徒!……是那个不知感恩的杂种!”

“……狂犬就要倒过头来,反咬他的主人一口啰!”


提默迎着科芬一言不发袭来的骨枪,双手抽出腰侧长剑“尖牙”与“雷隼”,“哈?!事到如今,你们在铠甲后头啰嗦些什么……?! ”

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此时仍不见踪影,想必正坐镇军队后方,除非需要在最后关头指挥预备军加入,不然那钢骨之王也许至始至终都无需露面。而所谓的“预备军”,他们心里都知道——从一开始,恩索里亚就不需要这种东西。战场上所有的尸体都是钢骨之王的后备军。

两侧步兵已经放缓了行军速度,眼见瓦哈蒂亚由洛弗尔带领的重步兵都在前头架起半人高的铁盾,从对方中间敛开的道路里,恩索里亚长矛兵鱼贯而出,泛着冷光的矛簇与后方的箭雨几乎同时砸向他们,“——骑兵从两翼绕开包抄步兵部队!!!”连洛弗尔一贯优雅悦耳的嗓音此刻都已嘶哑,“炸开一条路,轻骑跟我来——破坏掉他们的投石机和攻城锤!”

但这都跟他没有关系。

提默·萨姆斯策马疾驰,眼里配得上的敌手只有那一人,狂风呼啸,他夹紧马腹半身腾空,便朝骑军部队中央的科芬冲去,恩索里亚士兵高举的长矛在他两侧如海浪般层层上涌,可尖牙与雷隼所到之处,长矛尽折,就像是被折断的海浪般骤然掩下,他瞧着那些仰视着他,或憎恶、或恐惧、或不屑的脸庞,笑道:


“是!我便是那背叛的狂犬,明知故问,你们都是一些不要舌头的傻子吗?”


那柄葛雷西亚双头骨枪长近两米,惊人的骸骨外部包裹着恩索里亚钢,此刻与尖牙死死抵上,提默挥手便将雷隼朝科芬的手腕处刺去,“……在普鲁尔,母亲树的祝福没能拯救你吗?!”

别手下留情了!朗希尔德高声喝道,清脆的声音击碎提默耳畔隐约的壁障,战场上震耳欲聋的呐喊与冲撞声又一次钻进他的耳朵里,你可不知道你的老朋友会不会手下留情——!一个术式过后,一股雷电便从瓦哈蒂亚圣剑雷隼上滋滋窜起,顺着剑尖扎向科芬——

科芬沉默地注视着来剑的剑身,只字不语,以比起他身形几近匪夷所思的力道将方才还朝前方刺出的骨枪收回,一端枪头堪堪扫过雷隼的电流,硬生生将提默朝一侧推了数米。

“怎么回事,你是打定了注意要在这地方格杀勿论吗,葛雷西亚大将军?”

他愤愤抬剑,一双眼睛对上科芬泛银的眸子,那里跟平常一样,冷冰冰的,冬日寒雪底下冰封后海洋的颜色,但那也跟平常不一样,至少跟他们半年前告别的时候不一样。

“你是哑了吗!!!”

提默怒极,剑势招招狠戾,朝对方持枪的手上砍去。此时科芬侧脸带伤,不知是何时交战留下的痕迹,伤口表面并未愈合,也没有鲜血淌出,好像从一开始划开皮肤便只能见到血块似的,以至他看上去苍白得像一条幽灵蛇。在他们背后,洛弗尔·里德冲向的攻城军队正往投石机上架炼金术师的沥青桶,烧焦血肉的味道随着德斯蒂妮从城墙上接连不断朝下方射出的箭雨燃起,艾瑟戴尔·纳西尔的身影也早已淹没在恩索里亚的突击队间。

“回来!你若是消失,那死灵魔法有什么意义——”

剑枪交错之间,科芬冷冷转过头,狼皮披风的兜帽滑了下来。多年前两人分别作为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的军团长与海军统帅第一次在正殿中相见时,一头同提默一样深色的短发如今已经和雪山之巅一样,泛出刺目的雪白。

提默暗自心惊,回想起至始至终萦绕在这男人周身熟悉的气息,自然知晓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你不该沦落至此!”

左腿的外骨骼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科芬单腿险险支撑起身体,躲过上方精灵疾射的冰箭。同时,提默从炭黑战马的背上一跃而起,借着重力朝一身重甲的科芬上空袭去,三柄武器堪堪在科芬头顶上方凝固,朗希尔德的术式登时点燃了他的剑锋,流火如雨水般流上了葛雷西亚一族打造的长枪,竟是未对那将军造成半点影响——

本是铁匠之人,必然少不了同重器灼焰打交道。

朗希尔德自知搞错了术式,慌慌张张喊着让提默朝后退,可男人丝毫不准备与科芬拉开距离,足以粉碎龙骨的力道砍上长枪一头,生生将科芬的手臂压下半寸,随着后方蜂拥而上的恩索里亚军,他在着地霎时又一次踩上对方的长枪,咆哮道:

“你应该觉得痛——!”

后方瓦哈蒂亚贵族的雄狮旗与葛雷西亚家族不多见的蛇骨旗在风中飘荡,硕大的钢炮向影之塔的城墙发出第一声咆哮,失去了黑龙的贝尔·斯卡雷特随着几不可闻的铃铛声响愤怒地降临在艾瑟戴尔的面前,飓风被后方斯米蒂亚的术式呼啸拦下。

可这都不重要。

提默想,他为何要在这里,同自己的友人浴血奋战?说到底,他们还在莱赛尔城时似乎都从未这样切磋过……那时候他们见得最多的地方不是纳泽拉尔德的正殿,便是雷德·布雷兹的厨房……

竟想劝说受了死灵魔法诅咒的人,你是不是疯了,提!朗希尔德气急,却抵不过提默一意孤行,他撞倒身旁一个恩索里亚矛兵,又见科芬砍断恩索里亚骑兵的战马头颅,那尚喷着鼻息的头颅高高地飞至仍在攀升的初日下,科芬·葛雷西亚一如传闻,双头长枪所到之处,连盾牌都应声而裂。可狂犬何时败于蛇骨之下?他倒要看看那科芬·葛雷西亚的魂魄是否还在这身体里留有半分,提默不顾朗希尔德反对,直奔科芬而去:


“你应该觉得累——!”


即使是剑背,其力道之大在劈砍时也发出了骨骼断裂的声音,这一击确确实实砸在了科芬的左手小臂上,以至铠甲都在这击下朝内凹陷而去。提默·萨姆斯发誓这是能令世间再硬的骨头都甘拜下风的一记,可科芬·葛雷西亚全然察觉不到痛苦似的,左手丝毫未顿,抓紧长枪中央凹陷处的握手,两侧冰棱般支起的湛蓝石头与表面的黑钢泛出冷光,就和他此时此刻仍旧面无表情的脸庞一样。

除了杀意之外,一无所有。

“瓦哈蒂亚万岁!!!”在他们身旁有人叫叫嚷嚷着,“为了纳西尔殿下!!!”这个声音也吵闹得过分,“星月女神在上!!!”

一个比一个愚蠢,一个比一个不可理喻,提默·萨姆斯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涌上的热血让他分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


“你应该感到愤怒——!”


到处都是火焰劈啪作响的声音,精灵术式燃烧尸体的速度赶不上死灵魔法复活士兵的速度,说到这个……纳泽拉尔德一定正在军队后方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眼前科芬的双头骨枪又扫过三四顶厚重的钢盔,将擦肩而过的骑士各个击晕,可这并不是提默的错觉——科芬的视线从未离开过。


“你应该要质问我——为何背叛恩索里亚?!”


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一声声巨响在河滩上爆破,从山谷间涌过的恩索里亚士兵愈来愈多,他看见艾瑟戴尔的身影被数个骑士包围,接着又在冷冷的暗器下安然无恙。骨枪长剑交接后的数秒,他们都错身朝眼前的敌军大开杀戒,一时竟有回到席拉一战时并肩杀敌的错觉。


但身旁的人仍是他的旧友科芬·葛雷西亚吗?他的魂魄真的还未被纳泽拉尔德的死灵魔法收走吗?

可这都是作为……作为什么的代价?


他只觉得万般悲凉,又讽刺无比,甚至连朗希尔德焦急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们总说葛雷西亚将军在战场上宛如非人之物,甚至说恩索里亚的军团长或许热爱战争、期冀战争,但若是他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可以失去,那倒也再正常不过。迸发在剑刃上的雷电窜向科芬,手中双剑此时毫无份量,提默·萨姆斯向着天上太阳直起“雷隼”,纵声道:


“你应该流血,你应该哭泣,你应该……”

他想起最后一封信,最后一个木罐,长剑裹挟着雷霆之势朝下劈砍,“……你也应该尝得出泡沫果酱的甜味!”


在这一刹那,科芬·葛雷西亚身形一滞,宛若几十道闪电都在同时围攻他的四肢,就在提默迅速贴近他,用鲜血染红的右臂铠甲撞上他下颚的同时,他飞快地瞥见他领口那抹属于葛雷西亚家族盘绕蛇骨的细剑胸针。提默在这会儿怔了怔,想起这细剑正是眼前古老氏族的后继者拥有的恩索里亚钢武器之一。

短兵相接之际,那本应被折断的手臂贴着身侧,抽出腰际的细剑,这动作太快,以至提默在这会儿只觉得从对方剑鞘内涌出一股猛烈的寒意。此时,科芬·葛雷西亚说出了这一天他的第一句话,也是他对提默·萨姆斯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你最重要的东西,是吗?”


他的声音太轻,也太冷。提默不知道究竟哪个在前头。是他闪身躲开如鞭般细长的骨剑更快,还是剑刃劈下的速度更快——

但又或许,当科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下一瞬息发生的事情便已经注定了。

就在提默七年来从未离身的小骷髅在身侧被骨剑无声地从正中央劈下时,这十九年的白骨也终于在剑刃下粉碎成无数块细小的碎片,在晨间的风中朝着三境之山以北处飘去。像是无数个冬季恩索里亚的碎雪,也像是他在莱赛尔打碎过的花瓶,像是可伦湾海军学校里他和朗希尔德细数过的繁星。

科芬·葛雷西亚与朗希尔德·彭茨森都在这一瞬间碎裂了。

“朗格——朗格!!!”提默·萨姆斯声嘶力竭地吼道,一时竟把往日里只在脑海中的呼唤喊出了声,“朗希尔德!!!”


——四下喧嚣,无人应声。


他在原地笑起来,这声音跟他平日里完全不一样,又细又短促,一时间在士兵们耳中竟如同男人的抽噎。这笑声愈来愈响,愈来愈狂,以至最后他的面容都因这无法遏制的大笑而扭曲。越过冷灰的群山,那双眼睛直视着太阳,背后德斯蒂妮的流矢几乎将他误伤,可他浑然不觉,混在这箭雨之中朝科芬的脖颈挥剑。

朗格。朗格。朗格。

提默不再说话,视线只跟戴上了面甲后余下眼前一条狭窄的缝隙一样,而缝隙里只剩下科芬·葛雷西亚。或者说——只剩下了恩索里亚军团长的身影。骨枪骨剑撞上雷隼剑柄坚硬的红宝石,下意识的吟唱从他口中迸发而出,雷电竟裹着炙热的阳光,逆着科芬的剑势攀上他的手臂。溅入河流的雷电将方圆数十米内踩在水中的恩索里亚士兵们全部在一瞬间击倒。那些抽搐的身体彼此撞击后扭曲成一团倒在一旁,挂在被砍断的木根上。

可这些他都看不见。

山谷幽冥,周围万籁俱寂,他的心脏砰砰作响,太阳穴里积压着万千雷霆般的怒号。河滩上的芦苇丛此刻被践踏得东倒西歪,嵌进泥土里,探出的枝头割伤尸体的手臂,焦油与沥青远远地从城墙后头掷向朝影之塔架起云梯的士兵们,燃烧后的臭味又一次窜进他们之间,弥久不散。

但这些他也都感知不到了。

朗格。我的朗格。朗希尔德。他在呼吸沾有那些碎骨的空气,她的骸骨四散在那些肮脏丑陋的尸体上,消散在空气里,落在河水里往下流奔腾。

她提醒过他:你的老朋友也许不会手下留情。可他总是辜负她,这一次依旧如此,让她失望。

尖牙不由分说迎接从上而下砸来的双头骨枪,撞声铿锵,一旁的恩索里亚弩兵试图援助,可提默歪歪头便躲过远射而来的十字弓箭,那箭矢在后方术士的驱动下生生在空中调转了方向,朝着敌方窜回。冒着闪电的雷隼在触碰到科芬铠甲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他就快赢了。

可他只字不语。

他们总在不得已的时候审时度势,一旦上了战场,全都是一群疯子,若是撇开性命互相厮杀,谁还不一定就能占了上风。熊熊燃烧的火舌舔上那些被焦烟模糊了的旗帜,它们这会儿都横七竖八地倒在他们的脚下,破破烂烂,像极了这些年里他眼中贵族的荣耀。

提默·萨姆斯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浑身颤抖。他目眦欲裂,紧咬的牙齿几乎擦伤嘴唇,他究竟为了什么站在这战场上?如果朗希尔德已经跟着那碎裂的骷髅消失了——如果真是如此——他还能替谁而战?替狗屁的生者、替万全的星月女神、替精灵们的图腾母亲树,你要向前进。去他们的!他就这一个愿望,就这一个愿望也再也无法实现了。

几十个小时下来奋战的疲惫在此刻都跟着朗希尔德一起消失了,执意想要从科芬·葛雷西亚雪白的头发下找回旧友的尝试失败了,尸体在他们周围倒下又再一次站起,身上甚至还带着些许没有燃烧起来的火苗,他眼里窜起火,就跟那年在渔船上击中他的雷电般,背脊上干枯树枝状的疤痕在他蠕动双唇的低吟下微微鼓起,霎时间,以百倍力道从剑柄的宝石上传至雷隼的剑尖,他单手扬起尖牙格开科芬的长枪一头,朝上挑起,另一手便将雷隼剑锋向科芬铠甲的接缝之间刺去,全然不顾此刻对方的骨剑也同时正面击上他的胸甲——

山峦巨石向影之塔的城墙怒喷,洛弗尔的牵制恐怕失败了,人与战马拥挤地在狭窄河滩上互相撞击互相砍杀,他分不清楚是不是有人在吼,“撤退!!!撤回影之塔城墙,我们守不住山谷了!”要不是也有人在咆哮,“你疯了——纳西尔,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铁蹄踩碎了一个可怜人的喉骨,战马停留在他身旁,洛弗尔·里德狠狠地将他往一旁踹去,千钧之发之际,就在雷隼已经击中了科芬的瞬间,这一记看似疯狂的攻击让提默勉强躲过了骨剑的正面一击,和不知生死的科芬一同重重朝两侧倒去。

“你没有听见指令吗,萨姆斯?”他脸上的微笑都快无法保持了,此刻用一双翡翠色的眼睛怒视着提默,这让他想起了达维熙老师。他们一样都是瓦哈蒂亚人,有着一样浓烈的头发与碧绿的眼睛。你听见我的指令了吗?他在那时候教会他拿起第一柄真正的剑,你永远都要知道,它是你最忠诚的共谋者。

可他像是完全不认识洛弗尔似地抬起头,用布满杀意的眼神瞪着他。

“……滚开,”他低吼道,“滚开,我要杀了那葛雷西亚,我要把他燃烧成灰烬,他绝对不是……”

“你忘了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了吗?!”洛弗尔难以置信地质问。这让那股在提默心里涌动的暴怒更旺了。他感到愤怒、这股暴怒前所未有、以至此刻铺天盖地的愤怒像因布拉图尔河的潺潺湍流、像上方曝晒的烈阳、像攫住他心脏的利爪,令他无法喘息,无法思考。

“滚开!”他恶狠狠地朝洛弗尔吼道,“你又懂什么!?”

世界太安静了。世界不该如此安静。他从未觉得世界是这样的一片死寂。

他撞碎十具百具身体。他砍下十个百个头颅。他燃烧百具千具尸体。他在莱赛尔学城时没学会过贵族之间的宫廷舞步,却在战场上意会了最致命的步法。这股过于安静的惘然似乎令他回到在席拉时的日子,他在黑珍珠号的战舰甲板上来来回回地徘徊,看着朗希尔德最喜欢的风景呼唤她,朗格,朗格,可她彻日陷入沉睡。他唯恐她会就这样消失,于是匆匆忙忙地做出一切试图留住她的尝试。

不过现在,这也为时已晚、于事无补。朗格。朗格。他眼前和耳畔都模模糊糊,那种先前犹如梦境般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身体内侧过于喧嚣,可这吵闹给他痛苦,也给他爱意。

尖牙和雷隼在他手中轻飘飘的,此时手臂与腿部的肌肉都毫无感知,他只知道该杀死那些穿着漆黑铠甲的士兵。你曾经也是这其中的一员,神奇的是,他也不再因此而感到迟疑了。他们没有脸庞,没有声音,没有意识,他们也不过都是一具又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你总是替那些从一开始就不值得你尽忠的人保持忠诚。朗格这么说过,她说得没错。她一直都是对的。

骨剑尖细的利刃从他铠甲的豁口处刺入。提默·萨姆斯低下头,科芬·葛雷西亚古怪的利剑泛着哑光,从后方贯穿他的心脏,又从他胸口前方刺出。

啊,啊,他怎么就忘记了。他没有砍下科芬的头颅、没有把他的尸体丢回到火焰中去,那他即使死去了,也会在钢骨之王的命令下又一次站起身。而也许,名作科芬·葛雷西亚的男人早就死了千百次,又站起来千百次了。

他转过身,看着科芬·葛雷西亚。

“……我们就别彼此可怜了。”他露出笑容。

视线更狭窄了,在眼前转了一个圈,最后贴上一具残破不堪的铠甲面罩。他看见有人朝前冲锋时把那面罩踢开,远远地,艾瑟戴尔·纳西尔翻身上马,在领主影子的背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嚎叫。

“……他们架上云梯了!!!”接下去就是钢铁爪钩。“斯米蒂亚的小队就快要撑不住了——弓箭手,弓箭手和炮兵快补上!”震耳欲聋的声响从身后影之塔的城门处沿着地面猛烈震动,他知道这是攻城锤撞击城门时的声音。梭耳长长的衣袖和另一个影子从两侧一闪而过,那或许是卡塔斯特罗斐。他感觉一切都在变得很寒冷,头脑里孤独得可怕,恨不得让梭耳在路过时也一齐合上他的眼睑。

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能闭上眼睛。骨剑抽出时缓慢而坚定地转了一个圈,以至他的心脏上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这道口子让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北境之山巅峰上的一道豁口,他第一次在那里意识到自己可以化身成兽,俯瞰大陆。

你是……法蒂玛的声音在回响。他从来都不相信占卜那一套,在艾瑟戴尔书房里的一次占卜几乎就在走出门的瞬间便被抛至脑后,几张塔罗牌而已,他看着法蒂玛手中镶嵌着金边的恩索里亚钢卡牌时想,有些事情他从来都不想知道。比如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同他血脉相连、比如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与法蒂玛,或者说希尔美狄亚·利扎尔德斯也是他的妹妹。而星月女神会在未来收走他这一次占卜的代价,代价将会帮助他继续前行。他的代价是什么?他只想知道朗格的愿望能不能实现,可星月女神的回答语焉不详。向前。法蒂玛的声音说,继续前行吧,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要惧怕孤独与寂静。

可他太孤独了。在朗希尔德消失以后,整个世界都阒寂无声。


提默·萨姆斯身下的血泊缓慢地积起,像堆在一起的瓦哈蒂亚红袍子。他在淤泥里抬起头,睁着眼睛,看向艾瑟戴尔策马疾驰的背影,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他要去找到那个人,找到那个和他哥哥一样,同死神做了交易的人。

他轻轻笑起来,抽痛的肺部与胸腔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他哼道:

“……先王他曾策马奔腾在世界的脉络上……”

一首耳熟能详的赞美歌,曲调悠扬得很,“他纵穿南部富饶的绿洲……”这也是朗格喜欢的歌,这会儿同金戈铁马的蹂践嘶鸣声混糅在一起,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断断续续的,就像歌中的先王那般最终消失。

时间又过去半晌,直到艾瑟戴尔·纳西尔的身影停滞了片刻,他的身边便只剩下模糊的炮火声了。




“你疯了!”

洛弗尔·里德御马疾驰回艾瑟戴尔的身旁时冲他吼道,他的盾牌已经坑坑洼洼的,扭曲成一块毫无作用的钝铁,以至他毫不留情地将它砸在了一个刚刚爬起的死灵身上。

往日里他无处不在的优雅与玩世不恭这会儿全部消失,似乎洛弗尔正全心全意地阻止艾瑟戴尔把自己送向深渊,“你是怎么想的!?那边疯了一个,现在连你也疯了!?”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艾瑟戴尔·纳西尔没疯。他知道洛弗尔向来聪明,绝不会看不出来这一点,同样的,在他身后的梭耳和卡塔斯特罗斐也不可能没有看出来这一点。他们已经深入恩索里亚军队后方,距离那钢骨之王坐镇之处不过区区数百米。战场上焚烧尸体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刀光剑影下生命流逝的速度,更何况那些精灵们也不愿往这拥挤的山谷里丢下无差别的火焰魔法。他们别无他法。

如果没有办法遏制死军的重生,影之塔的沦陷不过时间问题。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势在必得,甚至不用亲自领军出征。

艾瑟戴尔·纳西尔铁青着脸。那些死去的脸孔,都是一度站在他身旁出生入死的骑士,现在其中便有一人摇摇晃晃扑向他,浑身是血,一瘸一拐。这位骑士从他兄长的时代起便是瓦哈蒂亚骑士团的一员,如今,他一侧眼眶朝下凹陷,被打碎的鼻子贴在脸颊上,神情呆滞,同其他尸体一样呈现出一层可怖的浮肿。但手臂的力道和他们往日练剑场上切磋时比起来分毫未差,那布满豁口的剑刃从旁劈下,死死地卡在艾瑟戴尔的“星尘”上,僵硬的脸朝他凑过去,无声地张开嘴唇——

冰冷的小刀干脆利落地割下他的脑袋,卡塔斯特罗斐收回右手,看着大口喘息的艾瑟戴尔,“……恕我直言,这确实不是什么明智的主意。如果我们此时全部撤回,即使打开城门,影之塔内部也不是完全无法御敌,一旦我们将恩索里亚军围困在城内……”

艾瑟戴尔摇摇头,苦笑着打断道:“你也知道这是行不通的,老师。”

他们还不知道绿湾的战况,但显然也不难猜到那惨烈的场面,想必此刻上百艘舰船互相撞击,火炮声交缠在上空难舍难分,烧焦的龙骨与倒下的桅杆架起一座海面上的死亡之桥,士兵们在甲板上跳跃厮杀,重斧火枪溅出白日星光。艾瑟戴尔握紧手中长剑——这是他融化了先王尤利西斯的佩剑后重铸的武器,同样的,这便已经不再是他继承的决心,而是他,艾瑟戴尔·纳西尔的决意

战马在缰绳的驱使下昂首跃过眼前层层擂起的尸体,停顿片刻后便朝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所在的方向扬蹄疾驰,梭耳和卡塔斯特罗斐紧随其后,将周围围拢的死灵与恩索里亚士兵击退,洛弗尔高喊着为了美妙的女神,率所剩无几的骑士朝东西侧翼冲锋。

那唯一一条路在艾瑟戴尔的身前逐渐明了。

道路坎坷,母亲河河水被染得泛红,在日光下犹如洒满了鸽血红的石路,他持起长剑,铁蹄踏过浸染数日鲜血的泥土,溅起破碎的野花根茎与人的碎骨,名作“星尘”的利刃却在阳光下折射出最耀眼的光芒,为了正确之事,他想,为了阻止错误的阴翳再一次蔓延,他想,此刻,我便在这里,同他们都在一起。借着这势头,他松开紧握缰绳的左手,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在扑面而来的暖风中,他一侧的眼罩逆着剑势滑落,露出微微眯起的右眼里那一丝红宝石的光芒——

他隐约听见无数道声音。艾瑟戴尔!有人在竭力吼道,纳西尔殿下!这是在叫他没错。艾瑟。这是哥哥的声音。

可还有一个声音——如同冰层裂开第一道缝隙的喀嚓声,寒彻天地。

“……人的动作太慢了。”

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仰起头,看着眼前的艾瑟戴尔·纳西尔说,“真是愚蠢啊。在这种时候,死灵总是会更快一些。”


——是什么让他的王冠生出荆棘?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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