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te Land

Each of them was born
None of them were killed
Everybody will be dead

— Jean Baudrillard

【全职|周黄】Chill Wave 寒潮 | 架空

 * 三年前拂晓本里收录的文。抱歉陈年旧文还要混个tag(……土下座

 * 我以为我发了呢结果被姑娘提醒才发现原来没有全部发啊(X)拂晓本篇因为实在太长了(近九万字)所以就不发了。

 * 随便看看就好,现在看起来全是写得不好的地方qwq感谢厚爱。需要拂晓本PDF的可以继续私信我邮箱,谢谢大家。

 * 以下正文。


* * * * * * 

“喂,周泽楷,你居然有白头发了啊。”

手中的剪刀动作生涩,嚓嚓剪短了齐肩的头发,少年接着好奇地拨弄周泽楷的发丝,眼尖地挑起了某一根显得格外突兀的白发,“来来来我帮你剪掉,小时候奶奶有没有告诉过你拔一根长八根啊,但这其实完全就不科学嘛,不管怎么说还是本少天生帅气英俊潇洒到现在就完全没有白头发呢。”

周泽楷侧过头,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发尾参差不齐,罪魁祸首却仍在身后得意洋洋。他没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全然不顾剪落的碎发从披在身上的围布边缘掉落。少年暖棕色的短发在指间的感觉毛茸茸的。

“黄少天。”

少年放下了剪刀,正弯着身子替他解开脖颈后的绳结,周泽楷却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每一个字的发音都那么熟悉,却又带着封存许久后拂开灰尘重新打开的陌生感。傍晚的阳光总是带着一种催人入睡的暖,他们就在那束光的中央。几厘米的距离。

“怎么了叫我干什么难道是不满意吗?我告诉你你可别挑剔了,就算你最近几天看起来有点憔悴也不代表就能以这个理由来压榨别人啊……说起来你之前说我睡了多久?一年?”

“嗯。”

“怪不得觉得手指动起来都是僵的——”他看见周泽楷的表情明显紧张了一下,于是转而又用一脸不用担心我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刚才活动了一下已经好多了啊,啧,我就说现在的科学技术真是了不起啊一年就能唤醒植物人,一定也是老子命大运气好,全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他的眼睛在某一个角度融合了阳光,看起来亮晶晶的。

“所以啊——有我运势那么好的人在,周泽楷,我也可以不小气地分你一点运气的哦!”

男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就着坐在黄少天搬来的小椅子上的姿势探出身体去拥抱他。这让黄少天不得不蹲下身,嘟囔着怎么总有种你变得更粘人的错觉了,却还是不明所以地任凭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

他紧紧地抱着黄少天。

隔着衬衣是温暖的体温,有规律的声响从耳廓传来,是黄少天的心跳声。

这是久违了十年的温度,周泽楷想。

 

 

-01-

他眼神疲惫地凝视着面前巨大的透明玻璃缸。

这或许是第五百七十九次的失败了,培育出的肾脏无法和人工血管成功接连,放置于体内的纳米机器人也难以成功地接连进全部肌肉神经。周泽楷平静地脱下了一次性手套丢进一旁的垃圾桶,掏出终端机看了看时间,将近正午时分。

待到要离开时才想起好像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有离开过那里了。

如果不是晨昏流转,表盘上时针与分针的角度不停地变化着,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可能会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呆在那里面,并且对此全无自知。在那里时间是凝固的。老旧的密室之中连木头桌子上的划痕都是固定的,如同年事已高的老人脸庞上深深的皱纹,残留着横生的无奈。

而唯独在那张始终紧闭着双眼的脸庞上,岁月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细心地锁好了实验室中那一间没有任何人涉足过的密室门锁,陈旧的钥匙在转动时发出咔哒的声响,男人细心地将它收进了口袋里,才刷了门卡离开了实验室,玻璃门飞快地在他身后合上的时候,他一瞥眼就看见了等待在那里的江波涛。

“组长,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了还是吃一点东西比较好吧,你都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他点了点头,接过对方递来的药瓶就倒出了所有不同颜色的药片一口气吞了下去,“这是你之前开的单子,大概是维生素片消炎片和糖片,杜明刚刚出门去买实验室缺少的压缩食品了,以及最近的项目不用担心,孙翔和我都在负责,就是最终将攻克的环节还要你再去确认一下数据。”

他点了点头。长长的走道好像走不到尽头,金属与白色的墙面互相嵌杂勾勒出完全冷色调的庞大地下实验室,空间足够整个研究小组的日常生活,而研究员的日常活动与娱乐设置完全就在实验室的另一个方向。他们拐过一个弯之后金属质感的环境就完全就暖色调的原木所代替,餐厅就在不远处,微暗的灯光与食物的香味带来一种慵懒的舒散感。

“组长……”

被叫到的人一言不发地回过头去看了看他,江波涛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了担忧的神情,“最近你又总是呆在实验室不出来,大家都很担心你……没事吧?”

“……嗯。”

周泽楷沉默着低下头看着餐盘上的食物,哪怕一天没有进食他也并没有觉得饥饿,肉类或者是蔬菜纤维无法勾起他的半分兴致。他张了张口大概是接着想要说谢谢,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江波涛所忧虑的问题已经整整持续了数年。

而距离黄少天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已经过了七年了。

他看起来依旧是一个天才的科学家和生物学家,少言寡语却足以成为整个队伍的中心,带领着轮回小组完成了诸多曾被认为人类历史上无法攻克的难关,名噪一时却总是会神秘地失踪,除了他所信赖的江波涛一众人外没有人知道那些毫无规律的失踪时期他究竟去了哪里。

“轮回在上一轮研究中的资金问题喻文州还是老样子以蓝雨的名义捐助了,这方面我们始终都不用担心。政府的人也一直都很期待这一次的培育成果,叶修上次来了之后和我们签订了秘密的保密协议,并没有将资料和当前的研究情况外泄,所以目前上面掌握的进度大概还是三个月之前的情况。”江波涛翻着手中的文件一一说道,“对此不用过于担心,就是研究基本在这几天步入尾声了,这时正是收尾阶段,午餐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中央研究室。”

男人点了点头。头顶样式简洁的顶灯在他的周边洒下昏黄的光芒,这使他看起来又消瘦了一点,黑眼圈隐隐可见。

他一口一口地吃着饭菜,味同嚼蜡,疲惫无法掩盖。江波涛暗暗叹了一口气,还是接着递上了一杯浓浓的清咖啡,看着周泽楷一饮而尽。

“这就走吗?”

“嗯。”

实验室完全就在机构的另一端,走过几乎没有什么人途径的通道时脚步声就回荡在隧道般的走道中,无端的带来一种冰冷的气息。这里从来都是这样的——

在走进最后一扇门时周泽楷抬头看了看虹膜扫描器,滴的一声之后玻璃门向两侧打开,他与江波涛接连步入了轮回的中心机构。

“我们终于成功培育出了一颗能够与各种器官完美相适应的心脏!完全人工的心脏,从细胞培育开始一直到接入适量可代替肉体的机械,从理论上来说这是比人类更加完美的心脏,它没有任何可能的先天性疾病与过早的衰竭,效率极高地推动血液流动并且提供充足的血流量,完全能够正常地维持细胞的代谢以及任何人体的剧烈运动——”

孙翔与方明华都显得极其激动,连得到消息的江波涛一时都喜形于色,快步向前查看着模仿血液稠度的培育液中搏跳的人工心脏,一边检查着仪器的连接正常,一旁的吕泊远和吴启正在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录入最近所有确认后的实验数据与最终结果,地面上打印出的成果报告散了满地。

周泽楷却像完全无动于衷一样走上前,他依旧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冲着一众人点了点头,然后弯下腰,凝视着那一颗看起来比拳头稍大些的,柔软的心脏。

每一个细节他都再清楚不过,甚至可以剖析表皮看清每一个内在构造与血管,但究竟什么是生命?

人的正常身体所必须的中枢,眼前的器官,还是说在低温冰冻中沉睡的大脑,亦或是无人能证实其存在的灵魂?

他的沉默让所有人也都逐渐安静了下来,直到江波涛拿着手机走到他的面前问道,“我们必须在第一时间将实验报告告知叶修和喻文州,毕竟……”

“不。”

男人摇了摇头,在惊讶的目光中开口说道。

他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缓缓地捏紧了拳头,修得整齐的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在手心掐出了深深的痕迹。他在克制一些什么,他凝视着那颗小小的,跳动着的心脏,就好像温柔地目视着未来某些尚未出现的美好。

江波涛后退了两步,深呼吸。

“我们需要第二颗心脏。”

他一字一句地,对着身后惊愕的实验员们说道。

 

 

三年后。

 

心脏运作完好,血管连接没有问题,神经对接完毕,血液流动正常,身体内各器官均进入正常运作,大脑解冻即将进行,第八百七十四次实验已开始最后的步骤。

各类仪器都在进行着精密的运算,闪烁的数字在狭小的密室中发出绿色的荧光,一旦有所异常就会尖利地响起警报声。低温仓中保存的大脑解封,进行完全脑移植。手术持续将近十个小时,移植区数个小时后无明显的排斥反应,插入呼吸管,对象依旧在培育液中处于沉睡状态中。

这应该是完美的杰作。

周泽楷并没有来得及脱去手上的塑胶手套,只是像完全感觉不到累一样,出了神地隔着厚厚的玻璃凝视着那之中赤裸着身体,维持着胎儿般的动作蜷缩在巨大的玻璃缸中的人。他柔软的短发在液体中乖顺地遮住了光滑的额头,熟悉的面容让人恍然间感觉十年的时光从未流逝。

他应该醒来的。

紧张的科学家放下手术刀,金属与托盘碰撞时发出令人心烦的声响。他在心里数着,一,二,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如此清晰,仪器上一直显示着每分钟六十次左右的跳动。那个人应该醒来了,在这时他应该醒来了。

他目不转睛地等待着。

三百七十七,三百七十八,三百七十九。

又是一日之清晨。他看见柔和的阳光一点一点地从窗边开始蔓延,光影分明。明亮的阳光漫过了地面,再缓缓向上攀爬,直到完全包裹住了中央的玻璃缸,拥抱着那其中沉睡的,少年模样的人。

他看见他的睫毛好像在刹那间抖动了一下,那上面扑簌簌地抖落了金色的光芒。

七百二十一,七百二十三,七百二十四。

等待如此漫长,好像他细数着的并非是秒针而是年月。就在挪动的秒针几乎慢的要定格时,他看见电子屏幕上的心电图忽然加快了速度。

于是连同他的心跳都跟着飞快地跳动了起来,带来一种近乎是窒息般的急促感。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少年的食指动了动。

然后他的双眼缓缓地睁了开来,褐色的眸子隔着透明的玻璃对上了他的目光,抱着膝盖沉睡的身体开始舒展,线条分明的轮廓逐渐清晰。

——他目睹着自己所创造的,梦牵魂绕的这一天终于得以实现。这让他几乎被那种笼罩在少年身上的热烈光芒所灼伤。

“嗨,周泽楷。”

声带许久未发声,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少年慢慢地扶着玻璃缸,从培育液中站了起来,眼神里依旧带着些许酣睡过久后的困惑。

笑容逐渐在他的脸颊上浮现。

“早上好。”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拔掉了呼吸器。

“总觉得……好久不见。”

 

 

-02-

这般平静只维持了区区几秒钟。

黄少天瞪着一脸笑意的周泽楷,“我了个去周泽楷你等等我怎么在水里,卧槽我怎么裸着卧槽你告诉我你究竟干了什么——欸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那么憔悴!”

手忙脚乱地不知道从哪开始遮起,从盛满了培育液的大玻璃缸中爬出来时还差点滑了一跤连带着器皿一整个摔倒在地上。周泽楷及时地上前搀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让刚刚苏醒过来的男人又再一次摔晕过去,一边脱下了白大褂替光溜溜的男人披上。

溅起的水花洒得地面上到处都是,像洒落在尘世的浮光碎碎地闪亮着。光裸的脚掌缩着脚趾踩在冷冰冰的粗糙地上,亚麻色的短发湿哒哒地贴在少年线条分明的脸庞上,他裹紧了白大褂,只是这样活动了几下就让他开始靠着周泽楷大口地喘气,却也不忘继续开口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被你养在个大型鱼缸里啊?还有我现在觉得全身力气都不够一样,到底是什么情况?!衣服呢衣服给我拿过来!”

周泽楷一下下地拍着黄少天的背,手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他的皮肤上,抚慰般地让先前慌张地从沉睡中醒来的人终于逐渐安静了下来。在他的怀中少年因为感到冷而哆嗦了一些,周泽楷立刻细心地拉着他的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密室的门被推开时还会发出吱呀吱呀的老旧声音,那之外就是完全两种风格的冰冷实验室,一眼看去就如同医院一样,不近人情般的白色遍布了视线。黄少天微微发抖着,看着周泽楷把他的旧衣服一件件从屋角的箱子中拿出来递给他,红着脸背过身去,动作别扭地在没有脱下白大褂的情况下将衣物都穿戴好。

而周泽楷一转头只看见少年的动作令白衣一耸一耸地飘动着,露出的小腿有着完美的,纤细却不乏有力的肌理。相比于初醒时慌张的黄少天,男人显得要从容得多,他一直等到少年毫不顾忌地将他的白大褂揉成一团擦拭完了自己的湿头发,像一只被水淋得湿透了的小猫甩了甩短发,才怒气冲冲地插着腰转过身来,浅褐色的眼睛直视着他。

“周泽楷!你还没跟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微皱着眉头,翘起的头发被周泽楷伸手捋平,“我怎么会戴着呼吸器从那里醒过来?还有这是哪里?我睡着之前只记得自己好像被送进了……”

回答他的是周泽楷随之递上的白色信封。黄少天狐疑地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把抢过,直接从封口处撕开——从里面掉出的是一本白色的病历卡。

“病历卡……?”他只记得自己是遭遇了一场车祸,模糊的意识一直维持到被送入医院为止,“所以果然我没记错,那时候是我被那个无良的司机给撞了?”

翻开病历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行,如同例行公事般简介的语言。黄少天大致看了一遍,年龄十九岁,由于遭遇车祸而被送入医院进行抢救,数个小时后生理特征一直维持在正常范围内,但因为大脑皮层受创而进入了深度昏迷状态,丧失个人意志活动。俗称其为“植物人”。昏迷的记录一直保持到今天,整整一年零四个月十八天。

——直到他从那个密室中苏醒了。

黄少天愣愣地翻着病历卡上钉着的各种检查报告,新的治疗方式尝试后的成果或者失败,所有主治医师的这一栏上都有着周泽楷的名字——在他遭遇车祸的那一年周泽楷还只有十八岁,是个因为具有极高的天赋而刚刚加入了生物医学科研小组的新人,区区一年的时间竟已在科研上达到了这样的高度,这让少年不禁有些百感交集,“哟所以大概就是我不小心睡得久了一点嘛……”

周泽楷点点头。

他憔悴的神态几乎一眼就能看出,遮掩不去的黑眼圈,与好像很久都没有剪理过的短发都长到了肩膀,即使是见到黄少天醒来后的欣喜神情也无法抹去半分的疲惫。黄少天光着脚踩着大了一码的周泽楷的球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要是往好的方面想——你看我就勉强承认你不再是我的小弟了怎么样?今年我还是十九岁,你也长到十九岁了嘛,我说你怎么看起来愁眉苦脸的跟二十九一样,不行不行,来我就仁慈地帮你剪剪头发好了,让你以崭新的面貌迎接一个被你从植物人的状态唤醒的我怎么样?”

他兴致冲冲地就扔了手中的病历卡,四处翻着抽屉就去寻找剪刀了。周泽楷看着那本白色的,厚厚的册子被啪地一声甩到了桌子上,站立在少年的身后,微不可闻地叹息。

——完全的谎言并非是彻底的编造。而是在真实的开端后添加上虚假的过程,再回归可以接受的真实结局。

少年丝毫没有发现病历卡的字迹完全没有任何涂改的痕迹,每一页都工整无比,整本册子都新得全无半分折痕,连他所有的疑问都能在那之中恰巧地得到全部的解答——

他甚至都没有发现,十九岁的他,面对着的是二十八岁的周泽楷。

“啊——找到了!”

随手拽了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就替周泽楷铺在胸口,拽了两个角绕过他的脖颈在后面打了结,黄少天把周泽楷按在了实验室的椅子上,逆着光,周泽楷的脸庞隐藏在光芒的另一边,看不清他的表情。

“来,看我帮你剪一个超赞的发型,你肯定一照镜子就觉得自己怎么可以那么帅!”

——至于为什么没有告诉黄少天真相,周泽楷默默地深呼吸,平缓自己因为说谎而加快的心跳,握紧的手掌中渗出了薄汗,那是因为黄少天本应死于十年前的车祸。

那一年年仅十八岁的周泽楷果断地决定,在黄少天抢救无效,生命体征依旧维持着毫无挽救可能性的下降时,毅然以科研需要的要求说服了蓝雨及其家属,冰冻了他的大脑,并将其保存在低温仓中。

在那之后周泽楷与他所在的轮回生物科研小组参与了一起不公开的人造心脏研究项目,与此同时他在自己实验室的密室中秘密培育人体器官,并且研究各类打着机器人与人造生命擦边球的生物与机械技术,妄图通过个人的能力组成一个真正的人类的肉体——而非那种时间一长就会发现自身是人造机械的机器人身体,以复活黄少天。但大多数实验最后均是失败告终。

“少天。”

“哎哎别动别动,头别转啊,对,就这样摆正了,嗯……再往左边歪一点点,好好就这样,我剪了啊你别说话啊!”

周泽楷感觉到悉悉索索的碎发沿着耳边掉落下来,脖颈的一侧痒痒的。当黄少天温暖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皮肤时——对,那是种完美的,人体三十六摄氏度至三十七摄氏度的温度,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地用力地捏住了椅子的边缘,坚硬的木质磕得他的掌心生疼。

“噢还有对了,周泽楷,谢谢你。”咔嚓,咔嚓,剪刀的金属摩擦声清晰可闻,空气中能够嗅到阳光的味道,还有些许培育液的气味,少年郑重的清脆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我知道是你把我唤醒的,不过说真的,除了你我还真没想过能不能有其他人做到这么难的事情呢!”

——那十年中,周泽楷没有一天不在触碰着那一点的禁忌,妄图以人类的身份创造出生命,而那个生命所需的灵魂,则在那段时间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睡在低温的黑暗中。没有思考,没有意识,没有时间。

黄少天顿了顿,又说道,“哎呀还要谢谢你,没有放弃我对不对?听说很多植物人到后面插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管子都被拔掉了?听起来就觉得好恐怖啊,不过咱俩谁跟谁啊!”

他微红着脸,手一抖,剪短的那一截头发就比另外一边更短了些,“你看,我那么喜欢你!”

阳光的温度将没有开窗的实验室照的暖烘烘的,这让人的呼吸都好像急促了起来。

——最重要的转机是在宣告黄少天死亡的七年之后,小组的首个研究成果成功,人造心脏拥有和人类的正常健康心脏毫无二致的功能,大小以及特征。而原本应该递交至政府与合资方的那一颗人造心脏,却被周泽楷要求私自扣了下来。那一颗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复制的唯一人造心脏就因此在组长的指令下被扣留在了研究所内部,所有试验数据均不可外流。这使得该项目又整整向后拖延了将近两年,才又正常完成了试验,成功复制出了第二颗心脏,一时轰动学界。

私自扣下的心脏则一直跳动在监控与模仿人类体内环境的实验室器皿中,直到那之后的第三年,也就是黄少天死去的十年后,周泽楷终于将它与其他器官一起拼凑出了人工的人类肉体,最后顺利地通过精密复杂的手术,将黄少天解冻后的大脑移植入了那具按照少年生前的面貌打造的一模一样的肉体中,经历了最艰险的排异期后——迎来了此时此刻的这一场,默不作声的旷世重逢。

这几乎是能够震惊整个世界的成果,但对于周泽楷而言——

他终于没有忍住转过了头,刹那间的阳光刺得他的眼睛生疼生疼的。但他还是睁大了眼眸,仰起头看着整张脸庞都浸在阳光中的人,一如他在过去的十年中,无数次渴望与幻想的画面。

“嗯。”他看着少年左看右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温柔地说,“我也是。”

十八岁的他那么喜欢黄少天,喜欢到在尚且年少的自己亲历了对方的死亡之后,才恍然惊觉已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发光体。名作黄少天的太阳陨落,不再燃烧,没有热度与光芒,这让他忽然觉得那之后的生命变得漫长起来。十年时间,从未改变过的从来只有一件事。

——那么的喜欢你。

 

 

-03-

“喂周泽楷,之前那水缸里都是什么东西,我总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有点难受。”过了没几分钟,把周泽楷的头发折腾得完全无法入目的黄少天丝毫没有介意自己就是罪魁祸首,开始感觉不舒服地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我想去洗个澡,这边哪里有浴室啊?”

他说完就环顾四处,却只看见光秃秃的白色墙面,看久了会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不知名的化学元素所融合成的药剂味道,消毒水的气味令他揉了揉鼻尖,皱起了眉头,“周泽楷?”

而男人则出了神般地盯着他在发呆,这让黄少天觉得有些奇怪,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喂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周泽楷小朋友?”

视野中生动鲜活的少年总会在某几个瞬间让周泽楷怀疑自己是否身在现实。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他都怀抱着希望与绝望并行在禁忌的独木桥上,迈出的每一步都坚定却危险,每一个细微的失败都可能导致一切的努力付诸东流,前功尽弃。直到这一天终于在漫长的尽头浮现,他才发现自己恨不得永远都不要挪开视线。

“……嗯。”男人站起身,似乎是想了一下,牵起了黄少天的手,“去我房间。”

他毫不顾忌地让穿着大一号衣服的黄少天跟在自己的身后,刷了卡走出实验室。穿过长长的无人走道时,少年像偷偷闯入高端机密基地的孩子一样好奇看来看去,甚至还伸手摸了摸金属制的墙壁,感叹道,“天哪这是什么地方,肯定不是正常医院吧太厉害了,跟以前看的科幻片里的地下研究所一样,简直帅爆了。”

轮回基地还是它一贯所呈现的模样,在新奇的少年眼中多了一分神秘。周泽楷穿过很长一段的路,才带着黄少天回到了生活区中的宿舍,途中竟然没有遇见一个人。就仿佛整个空旷的,偌大的,冰冷的基地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咦怎么到处都没人,人呢人呢人呢?就这么冷冷清清的你也不嫌弃无聊。”

“在实验。”牵着的手又更用力了一些。黄少天觉得有些疼,想要偷偷地抽掉却未果,指尖触碰到了掌心,超过三十七摄氏度的温度炙热地漫上皮肤。

两个人的脚步声错落地回荡在冷色调的空间内部,似乎都能够听见回声。住宿区的灯光终于比先前的白光要柔和一些,一扇扇紧闭的房门看起来简直像游轮上的舱门,带着一种莫名的疏离感。

在周泽楷用挂在胸口的身份卡刷开房门时,黄少天盯着门牌上的“周泽楷 A001”编号,终于把很多疑问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虽然说为了让我苏醒就把我从医院弄到研究所了听起来是挺吓人的不过你看我好歹也算安安全全地成功醒过来了嘛,一般电视剧狗血的情节都应该是家属和亲友围着你的床抱着你哭作一团说你终于醒了之类的——不是吗?”

侧滑的房门无声地向另一侧敞开,黄少天站在门口吓了一大跳——他的手臂还悬在半空中,维持着要推门而入的动作僵着,显然惊异于这种完全机械化的开门方式,“哈,真是不习惯了,才一年时间现在居然门上连把手都不需要了吗,难道接下去里面就会有穿着女仆装的仿生机器人出来迎接?”

周泽楷看了一眼少年并没有做任何回答,只是率先走了进去,于是黄少天也飞快地迈进了周泽楷的房间。

“好吧……话说回来,虽然我醒过来的地方并不是病床而是一个诡异的水缸,呆在我身边的也只有你这个好歹也能理解,但是大家人都到哪里去了?”

男人的房间布置得非常简洁,甚至可以说像宾馆一样,并没有太多的个人痕迹。这诚然是周泽楷的一惯作风——黄少天头疼地想起了自己以前那乱七八糟的狗窝一样的小房间是怎么三天两头被母亲指责的,一边依旧不忘喋喋不休地到处找手机,“比如我爸妈啊还有喻文州卢瀚文那小子我们可是好兄弟啊,以及那个说好要跟我PK的叶修难道怕输给我就偷偷溜掉了吗哈哈哈哈,不管怎么样都要告诉他们一声吧给你开个周泽楷大科学家成功唤醒植物人黄少天的庆功会也不错呀!”

他边说着边向周泽楷摊出了手掌,“对了我的手机呢,我现在就给他们群发短信吓死他们哈哈哈哈。”

但是原本就不太说话的周泽楷却更缄默不语了,甚至没有给予他任何的回答。

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在两人之间尴尬地浮沉,一路上的疑问都始终没有得到回答的黄少天终于也停止了发问,微微扬起下颚看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男人,一时间甚至感到了些许陌生。

“那里。”

他温和地笑了笑,抬手揉了揉黄少天还有些湿润的短发,替他打开了浴室的门。黄少天呆呆地走了进去,看着周泽楷把抽屉里的干净衣服毛巾和拖鞋递给他,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拧开水龙头,急促的水流哗啦啦地打在试探水温的手掌上,有些疼。黄少天又调整了水流和温度,用着周泽楷的牙刷和薄荷味道的牙膏,听着流水声打在玻璃淋浴间的墙壁上,对着镜子里面十九岁的自己发呆。薄荷的味道有些刺激,长时间没有靠着口腔进食,味觉也变得敏感又难以承受那种曾经无比喜欢的凉爽感,黄少天草草地吐掉了泡沫,拿着水杯漱口好几次,才踢掉了裤子,扬手脱了T恤上衣,就带着自己乱糟糟的思维站在了洒落的水流下,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得到些许的情形。

周泽楷在回避问题。可能是因为他太累了懒得回答,但方才男人的神情却如同在叹息一样,令黄少天没有来由地感到心慌。洗头发时泡沫顺着水流淌下,滴入了他的眼睛,生涩的感觉令他仰着头一遍遍冲洗掉白色的泡沫,就像他一遍遍地冲洗着那种不知名的化学液体在自己身上残留下的黏糊的感觉一样。

——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一开始清醒过来,到看见在自己面前的周泽楷开始,总有一些什么好像被自己忽视了。黄少天跨出氤氲着雾气的磨砂浴室时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就连刚才洗澡的时候都觉得哪里有着些奇怪的不同,但越是平常熟悉的特征他就越没有办法轻易地想起来,这让少年烦躁地拿毛巾擦拭着湿头发,一时间刚刚清醒的喜悦也被覆盖了大半。

“啊啊啊活过来了!”

洗完澡后回到房间的黄少天用力展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换了新的衣服也洗干净了身上的培育液让他一时神清气爽,决定至少是现在也不要破坏和周泽楷之间的气氛了。他看见男人正坐在客厅旁的厨房中等待他,桌上正是热气腾腾的白粥,竟然还加了肉末和皮蛋,简直令人胃口大开。

“艾玛看不出来啊周泽楷你居然现在还会做饭了吗!”

一下子就冲到桌边的黄少天看见周泽楷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然后说了食堂两个字,但还是乐开了怀,“没想到过了一年你这小子更贴心了嘛不错不错,我告诉你这几天我们一定要去吃遍好吃的,看在我都一年没吃饭的份上——什么蜜汁叉烧秘制烧鹅煎堆花枝饼萝卜糕煲仔饭我都要重温一下,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啊!”

“嗯。”

周泽楷点了点头就看见黄少天端过碗,也顾不上什么仪表就咕噜噜地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粥,“我说周泽楷你们这轮回福利还真好,连吃饭都能有食堂还做的不错,怪不得你一年里就做到001号了太厉害了,你看我以前不就说过嘛,像你这种不怎么会说话又智商比我差一点点的家伙最适合干的就是科学研究这种事情了,嘿你看,肯定过不了多久就会造福全人类!”

一切无法言说的秘密都在最平和温暖的日光中被掩埋。

江波涛正在研究所另一端的实验室内动用特权抹去所有周泽楷擅自使用生物资源与装置的痕迹,轮回的其他队员对于内部突然多出来的一个人毫无所知,喻文州在几十公里外的高层办公楼内拨通了轮回总机的电话,叶修西装革履地领着公文包走出了政府机关霸图分局的大门。

而在那一间并不大的宿舍公寓内,周泽楷只是静静地撑着下巴,看着黄少天眉飞色舞地跟他述说着他所有想吃的天下美味,凑过头吻去了他唇角的米粒。静谧的晨光悄然地透过落地玻璃窗洒落在他们身上,带着初冬鲜有的温度。

黄少天不会知道早已显露了冰山一角的真相即将会露出水面,也不会知道周泽楷在他还在淋浴时悄悄地将磨碎了的药片粉末撒入白粥之中,藏起了防止排异的药物不让他看见。

他只当眼前含笑的男人正是记忆里所熟知的,理所应当,属于周泽楷的表情。却并不知道这一天周泽楷对着他所露出的微笑,比过去整整十年有余的时间里加起来的都要多。

 

 

-04-

不善表达的周泽楷在说谎方面并非是什么熟练的高手。

蓝雨与黄少天的家属根本不知道,在黄少天去世后十年的此时此刻他正被周泽楷关在轮回研究所的宿舍内,每一天都绞尽脑汁想要说服周泽楷去联系他们。对于黄少天而言这却是从一开始的可以理解发展到了一个星期后的难以理喻,就比如他又一次在周泽楷出门之前忿忿不平地拽住了他的衣服,为了宣扬自身气势还特地踮起脚尖,让这个小动作隐藏在过长的裤管下。

“我说周泽楷,喻文州他们和我爸妈到底有没有来看过我啊!我总不可能醒过来也跟没醒一样整天躺在床上你说对不对啊——你看我现在状况挺好的啊!”几天没有出门的他显然非常奇怪为什么周泽楷都不让他踏出这里半步,“我又不是什么身体虚弱的绝症患者,需要被你关在这里天天做研究,我可是认真的你再这样信不信我揍你一顿啊!”

少年耀武扬威地捏紧拳头就贴上了周泽楷的侧脸,然后几天来第一次,周泽楷侧过头来,抬手按住了他的拳头,终于妥协了一般点了点头,“走吧。”

早晨的食堂里来往穿梭着很多工作人员和研究人员,以及与周泽楷同期甚至更年轻的,被招入研究的年轻人。即使如此黄少天十九岁的外表和一路上兴奋地说个不停的样子也轻而易举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大概是错觉,他的到来好像连带着室内温度都被拉高了一些,江波涛在迎面走来时只是露出了短暂的惊愕神情,却是转瞬即逝,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组长,最近的实验很顺利呢。”男人一语双关地旁敲侧击道,打量着犹豫不知道该点什么早点好的黄少天。即使周泽楷并没有告知任何人关于有关黄少天的一切,但对于江波涛的猜想也算是默认了,“以及最近一份上交给投资方蓝雨的成果报告已经写好了,需要过目一下吗?”

耳尖地听见了蓝雨两个字,黄少天惊喜地转过头来,手里的托盘夸张地划了个大圈差点撞到一旁皱着眉头的孙翔,没多想什么也没等到周泽楷制止,他就率先开口问道,“欸你们居然和蓝雨有合作啊!那你——”

他凑过了看了看江波涛胸口的身份认证,“江波涛?你一定会认识喻文州吧!我告诉你他可是我认识了好几年的朋友了,他正在蓝雨实习呢我告诉你他可厉害了,噢实习是一年前的事情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在那里呢!”

“报告就是要给喻文州的呢。”江波涛微微眯起了眼睛,瞥了一眼周泽楷,“啊那么不打扰了,我先去……”

“没关系没关系多讲点嘛!我跟你说喻文州那家伙你别看他……”

但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就被周泽楷打断了。

他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温暖的手掌抓住了他的手腕,黄少天一回头就看见他托稳了自己的手,防止一碗刚刚被厨师放上托盘的鸡蛋面打翻。少年反应过来,连声对着身后的人说着抱歉,等到从人群中走出来再想去寻找江波涛,却发现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欸刚才那个江波涛人呢?我还想跟他继续聊聊呢。”黄少天漫不经心地说着,收起了笑容。他拿着筷子搅动着汤面,盯着浮在上面的绿色葱花,显然没有任何想要大快朵颐的模样。而在他的对面,周泽楷也慢慢地抬起了头,隔着桌子注视着他。

“没想到喻文州和你一样,在这一年里一下子就变得那么厉害啊。”少年抬起头,直视着那双浅金色的眸子,那种颜色总是会让他想起冬日里潺潺流动的浅淡阳光,可他几乎也快要忘记了周泽楷的模样,那种偶尔呈现出的陌生感令他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慌,“我想念我的朋友和家人,不比想念我喜欢的人更少,为什么不让我见他们?”

黄少天平静地说。

“我有想过会不会是在我所昏迷的时间里他们也遭遇了意外?但是全部吗,这根本不可能,况且我也不会相信我的家人朋友会把我抛弃。”

即使窗外是沉沉雾霾的阴天,室内的一切还是在暖暖的灯光下看起来与晴天没有半分差别。冬天的降温总是来得很迅速,但并没有影响位于恒温的研究所内的人们。可是周泽楷却扣起了毛衣的纽扣。

鸡蛋面的热气腾腾上升。在两人之间扬起了若有若无的模糊屏障,男人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油然而生的陌生让黄少天在一瞬间有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周泽楷,但一个星期已经是我耐心的底线了。我想知道事实,为什么我在轮回研究所中,为什么你要拒绝我以任何方式联系我的家人和蓝雨,还有——”他探过身去,几乎脸颊贴着脸颊,右手却顺着周泽楷的衣角向下探去,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空药盒。

“这就是那一个星期里你不让我出宿舍,所有吃的也是你带回来的原因吗?”他站在缄默的男人身前,看着药盒上的标签,“防止手术后的排异?”

他的脸庞上是一种周泽楷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表情。好像是叫做失望。

“周泽楷,你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吗?”

他依旧一声未吭。没有说话,也没有给他一个是或者不是的回答。

无声的对峙维持了许久。大概有几分钟,或者更长。然后黄少天坐了下来,三两口就扒完了热汤面,把瓷碗重重地往一旁一放,“周泽楷,我会知道真相的。”

他转身就四处寻找起了江波涛,而周泽楷甚至都没有动那一碗面,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几乎是寸步不离。接近早晨工作时间,整个食堂里的人都渐渐地变少了,江波涛拿着那一份草拟的报告走了过来。

“组长……”

“手机借我一下。”黄少天拦在了周泽楷的面前,直接对江波涛说道。突然之间被这样要求的人呢先是愣了愣,条件反射地去看周泽楷的眼神,却看见男人点了点头,只好把终端机递给了黄少天。

完全不知道怎么使用的黄少天气极反笑,摇着头,“真是的过了一年我连手机都不会用了,不好意思,请麻烦给我拨通蓝雨喻文州的电话。”

等待接通的时间内黄少天装得很坦然,却暗自紧张得几乎屏息。阴天的寒风凛冽地敲击着玻璃窗,呼啦啦的声响让人心里发毛。而就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周泽楷迅速地抢过了手机,对着那一头的人沉声道,“不要外传。”

就在喻文州一头雾水,对于一贯少言寡语的轮回研究所组长的话语毫无头绪时,黄少天劈手就夺过了江波涛的终端机,用他自己觉得最阳光灿烂明媚的声音说道,“喂?”

“……江波涛?”

看着来电显示的三个字喻文州非常不确定。

“我靠你有没有良心啊居然一开口就是江波涛的完全就是把本少给忘了的节奏啊!”黄少天怒气冲冲地说道,“是我啊被你们抛弃在轮回研究所自生自灭的黄少天啊!”

那头半晌没人说话。

“喻队我高二的时候只是发现了你作文写的特别慢手速特别慢我怎么不知道你现在说话也往周泽楷的频率方面发展了?”

“少天?”

电话那头的人显得特别欲言又止,又重复了一遍,“是少天?……”

少年洋洋得意地瞥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周泽楷,“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我黄少天睡了一年又醒过来了,绝对的命大吧?我告诉过你我一向运气很好比如我小时候一直抽奖抽中特等奖没少赚零花钱呢,还有你们怎么这么绝情都不来看看我……”

“……少天。”男人温和地打断了他,“你沉睡了一年?”

“咦,对啊!我醒过来周泽楷就跟我说……”周泽楷伸手就想去抢终端机,被黄少天迅速地稍微弯了弯腰躲过去了,“说我因为车祸变成植物人睡了一年了结果被他治好了!你说神不神!”

他只听见电话那一端的喻文州似乎是苦笑了一声,“现在确切的日期你知道吗?”

没有等到黄少天回答,他就又继续说道,“距离你说的沉睡过去的那个车祸,已经过了十年了。”

黄少天哑然。

——究竟会是什么呢。

他看着周泽楷放弃隐瞒般地站在他的身前,呆呆地捏紧了手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距离他那么近那么近,才惊觉那种憔悴和疲惫一直都围绕着这个人,从他再一次看见他开始就从未消失过。他曾经只是个十八岁的青涩少年,他在他的眼中内敛却总是闪闪发光——

“……少天?”

紧贴着耳廓的手机缓缓地垂下。少年震惊地,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感觉到心跳快得几乎要让自己窒息了。

——洗澡时发现没有掉下一根头发,一个星期下来指甲根本没有变长,偷偷地被周泽楷瞒着混在食物中服用下的药物,一周内没有能够联系上任何人,也几乎被困在研究所的宿舍内足不出户,发生在十年前的车祸。

当昭然若揭的真相就在眼前的这一刻,他看着周泽楷,后退了一步。

巨大的水缸,不知名的试液,罩笼的呼吸器,滴滴滴闪着光芒与数据的仪器,上锁的密室,停止生长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唯一一个答案。

“……周泽楷。”

少年小声地说道。他的声音那么轻。

厚重的乌云聚拢,冬日唯一的暖意被驱散,模仿着清晨的灯光悬挂在食堂的屋顶,暖气呼呼地打在狭小的空间里。雨水滴落的刹那那么漫长,漫长得像周泽楷脸庞上,始终没有被打破的平静。

“我到底是什么……?”他看着他显得有些悲伤的表情,语调不由自主地上扬,“我不是死了吗?人死了就死了,我现在就不应该活着。那我现在算什么,算的上正常的人类吗,还是一具苟延残喘的尸体,或者根本就是一个你按照那个叫黄少天的人生前的一切所造出来的机器人?”

他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质问道,却是字字句句都溅得人一身凉意。

终端机里喻文州好像在喊着他的名字,他的手臂无力地下垂,小小的机器被放在了桌面上。江波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整个偌大的食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迷茫地拽过周泽楷的衣襟,呼吸急促,垂下头不去看他的表情。

“周泽楷,你怎么可以那么自私,你让曾经是我朋友和家人的人怎么面对十年后还是完全没有改变,跟死去时的黄少天一模一样却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他一把拽下了他挂在脖颈间的身份卡,额头抵着男人的胸口,对着那个不愿意给他真相与答案的人,认真却残忍地说道。

 

 

-05-

该死的。

暖气让他的眼睛有些干涩,转身离开的时候黄少天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蹙起了眉头,把混乱的一切都丢在了身后。

周泽楷好像伸了伸手,却拉了个空。

他开始奔跑在隔绝了寒风的温暖的研究所里,没过多久就开始不住地喘息,干燥的空气刺激着呼吸道的粘膜,喉咙间像被刀子割过一样的疼痛。少年的脚步声急促地回荡在研究所的通道中,无形地撞击在钢制墙壁上再回溯到耳旁,似乎抵达不到尽头的恐惧催促着他加快了速度,笼罩着他的一切都令人感觉窒息。

“少天……”

男人终于对着他离开的背影轻轻地叫道他的名字。只是谁都没有听见。他的影子孤零零地被灯光所拉扯,就像很多个清晨里他在那间密室中,所看见的玻璃缸的影子。

——黄少天在从他的身边逃离。

“组长。”

周泽楷站在原地,默默地倚着身后的柱子,垂下头来看着胸口的挂绳,它末端的环扣已经被黄少天扯断了。他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江波涛像是在很久之后才出现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着刚刚和喻文州结束通话的终端机。

“我已经和喻文州说过了暂时不要让这件事外传,至少目前不会再有更多的人知道了,应该能保护他的安全。”

江波涛略带歉意地递过了他自己的身份卡,又继续说道,“组长……你其实也是想告诉他的吧。”

就当他以为回答他的还是一贯所得到的沉默时,周泽楷却看着黄少天跑开的方向接过了ID卡,点了点头。

“……嗯。”

 

并没有任何指示的研究所通道经常会使人迷路,而黄少天只是跌跌撞撞地,毫无头绪地穿过走廊,坚硬的身份卡被他用力地捏在手心里,尖锐的棱角磕着指关节,皮肤微微泛白。从苏醒过来开始就没有这样剧烈运动过的少年气喘吁吁地在几个路过的研究人员异样的目光中奔跑,手中的身份卡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直到他跑过那条长长的,连接向通往出口的道路,最后伴随着机械化的女声,时隔十年,又一次看见了外面的世界。

“您已通过验证,ID为A001,周泽楷研究员,您已被登记外出,请您……”

一瞬间,黄少天跑出了研究所,他踩在了小小的水洼之中,又奔跑了几步,才缓慢地停了下来,站立在空旷而无人的荒凉地面上。被厚制的大门所隔绝在外的倾盆大雨让他听不见身后那种机器的声音,少年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之中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又回头看了一眼轮回研究所。

深灰色的建筑矗立在偏僻的外郊,零零散散的清扫机器人闪着红光自动避向屋檐下,被大雨冲刷过的街道像是浅浅的溪涧,除了耳畔铺天盖地的哗啦啦的水声,在研究所内缓慢流淌的时光,外界浮光掠影般的十年,一切都好像只是一场漫长的梦境。

少年仰起头来,大口大口地呼吸。冰冷的雨雾夹杂着锋利的风灌入他的身体,甚至连肺部都在隐隐作痛。但无论如何都无法驱散胸口的压抑感与沉闷——逃离,奔跑,再一次面对全然陌生的世界——都无法改变任何。雨水中反射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令他无所适从,滴落在皮肤上湿漉漉的感觉与醒来的那一天包裹着身体的培育液如此相似,但他却并没有望见与那天清晨一样的阳光。

——总觉得,好久不见。十年不见。

卷席而来的寒意让黄少天几乎想要哆嗦着蹲下身来抱着自己,但他只是朝向漫漫长路不知尽头的远处迈出了步伐,他甚至都没有听见身后沉重的大门被再一次打开的声音。

“少天。”

男人的声音穿过了茫茫雨幕,抵达他的耳畔时宛如隔了一层薄膜,但他却依旧充耳不闻,维持着向前走的模样没有停下。

“……少天。”

手背被一种更高的温度覆盖上,身体被人有力地拽紧,周泽楷低下头,凑在黄少天的耳边这样说道。他的嗓音中带着急切,甚至是半分恳求。

少年的脚步顿住了,维持在跨出去的样子却始终都没有再走出一步,他慢慢,慢慢地停在了原地。没有回过头,也没有开口说话,任凭那个人从他的身后拉住了他的手。

他张了张口,好像是要说周泽楷三个字,但他却听见了周泽楷也说了三个字。只是更加低沉,又成熟了一些,跨越了数以千计个星辰流转,一如过去紧张又内敛。

“我爱你。”

男人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那个安静地伫立在大雨中的城市里,可他确信黄少天听见了。和多年前一样。

握住的手突然更加用力了一些,滚动在天际的隐约雷鸣打破了黄少天的沉默,闪电撕裂了雨幕,照亮了周围晦暗的一切,而他们却谁都看不见谁的表情。

“……周泽楷。”

在湿漉漉的,冰冷的空气中,少年转过身来,手掌从对方的掌心中滑落。他们都湿透了。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黄少天看着周泽楷脱下他所仅有的一件同样完全湿掉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又替他裹紧了一些,目光中的憔悴挥之不去。

“我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吧,十九岁的黄少天的样子。”

他笑了起来,大雨打湿了他长长的睫毛,一时间他甚至有种想要合上沉重的眼脸,继续沉睡下去的冲动。

“但我找不到了。站在这里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回家吗,还是去蓝雨,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脑子里想的全部都是你,周泽楷。”

少年眯起了眼睛,他扬起唇角的笑容看起来就像一只顽劣的猫,雨水顺着他紧贴着额头的长长的额发滴落。

“周泽楷,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是因为你不管用了什么手段,把一个死去的人变成现在我的模样,都是违背了你曾经对我说的想要成为一个科学家的梦想吗?”他的声音夹杂在瓢泼大雨中却仍旧如此清晰,“你是怎么拼凑出一具肉体赋予他灵魂的,还是彻彻底底地按照我的过往所打造的AI?”

他执拗地不愿意跟着周泽楷回去,一句又一句扬高了声调,像是在跟谁较劲一样紧闭着双眼,想要把声音压过雨声。

“周泽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啊!病历卡也是你伪造的对不对,那些你尝试的方式都不是用来治疗一个植物人的对不对,那你告诉我啊——”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狠狠地捏紧了拳头揍向了周泽楷的胸口,磕着对方肋骨的指关节泛疼,“我要怎么告诉自己我还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啊!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你要让他们用什么方式来接受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少年的双眸因为愤怒与不解而微红,这一拳根本就没有让周泽楷退后半步,他的手臂停留在半空,拳头紧贴着他的心口,透过薄薄的一层衬衣,几乎就能够感觉到对方心脏的搏跳。

“你没有死。”

周泽楷淡淡地用陈述的语调这样说道,“没有。”

他只是用那种一如既往的,斩钉截铁的口吻,这样对他说道。男人毫不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用那种眼神沉沉地注视着黄少天。那一刻他第无数次想进入他的思维和大脑一探究竟,去看一看这个男人在大多数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他分别该是理智而冷静的人,执着又认真地对待着他所热爱的事物,从未应该拥有这样的表情——

黄少天几乎不想承认这样的周泽楷让他也难过了起来。

“但在所有人的眼里,我是去世了不是吗……”拳头缓缓地松开,落下的手掌重新被男人紧紧拉住,但黄少天并没有挣脱,“周泽楷,你告诉我……”

骤然间加快的心跳声躲藏在艰难的话语后,左胸口处那个柔软的小东西鲜活地跳动着。周泽楷只知道在这一刻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绝对不会放手——

十年太漫长了。只有他始终都知道他从未死去,不过是长久地,无声地,沉睡在那个冰冷的地方。

“你要让我用什么方式,才知道自己是真的,确确实实地,作为黄少天活着?”

浅褐色的眼眸闪过了令人心惊的流光,周泽楷伸出手,拥着他,侧过头就吻了下去。

“这样。”

漫天遍地的雨水拥抱着晦暗的大地。他们在暴雨中轻轻地接吻。柔软又冰冷的唇瓣触碰在了一起,黄少天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只感觉到脸颊上温热又湿润。他不知道那是周泽楷手掌的温度,还是水滴划过了眼角,所有的思维与感官都停滞在了那一个刹那,十一月的骤雨顺着两人的脸庞流入了唇齿之间,他们都好像尝到了那个初冬时节雨水的味道,竟然是如海水般的咸涩。

黄少天丝毫都不知道自己在男人的怀中冷得颤抖,也不知道同样紧闭着眼睛的周泽楷在那个久违的吻中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他只感觉到潮湿,潮湿,潮湿。

 

 

-06-

“……跟我回去。”

就连接吻都如同无声的对峙,轻轻的舌尖试探般的相触,直到他们都停止了那个亲吻,黄少天才仰起头看着周泽楷,抬起手抚上了他的眼角。

他们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对方,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让步,他的指尖摩挲着男人的脸颊,好像触摸到了十年时光的纹路。

“周泽楷。”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也许是七零八落地被还没停止的骤雨打散了——总之他并没有再继续说些什么。黄少天看着周泽楷伸出的手掌,那属于一个已经足够成熟的男人的掌心——他缓缓地将方才挣脱的手覆上了他的,点了点头。

心跳霎时间的加速远比雨声更恼人心烦。他强迫自己深呼吸——胸口一起一伏的,他害怕他们都会即将被大雨所淹没。

周泽楷牵起了瑟瑟发抖的少年,朝着研究所的方向走回去。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快,握着的双手越发用力。他们踩着水洼跑过汹涌的雨幕,走过一成不变的研究所中繁复弯曲的通道,穿过被隔绝在两个世界中彼此的十年时光。黄少天盯着男人湿漉漉的短发,被打湿了之后看不出原先被他剪得乱七八糟的模样,乖顺得就像是最初他们相遇时的模样。

——但是什么都改变了。一切都改变了。

打开周泽楷房门的瞬间,地毯将凌乱又无序的脚步声尽数吞没。陌生的世界又一次被隔绝在了一扇门之外,冰冷冷的研究所,闪着红色灯光的清扫机器人,耸立的高楼,街道,草丛,都是毫不相干的事物。男人拉着黄少天冲进了浴室,把热水开关拧到最大,少年只是将湿透的毛衣甩在了地上,略紧的毛衣领口还让他在脑袋这里卡了几秒钟才用力脱了下来。而紧接着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解开衬衣的扣子就被周泽楷拽到了淋浴间,光脚踩上瓷砖的他险些滑倒,却被男人环住了肩膀站稳,偏烫的水流将他的皮肤冲得泛红。

可这并没有能够驱散走那种渗透进骨子里的寒意。

黄少天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周泽楷。蒸腾的热汽弥漫在小小的玻璃淋浴间内,周泽楷凝视着少年背后的镜子,它因为雾气的关系令他都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他们都能感觉到彼此呼吸的起伏,不知道是因为过高的温度还是太紧的拥抱而产生的窒息的错觉。

“这样。”

他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自言自语地重复道。血液在升温,他有想要大笑的冲动。他有温度,有心脏,有回忆,有感情,机器人是不需要泪腺的,他却好像还能够落眼泪——他黄少天有着所有的人类都理应当拥有的一切——

“……我知道了。周泽楷。”

黄少天小心翼翼地一下下啄吻着男人的额头,鼻尖,双唇。从未停下来的急促喘息甚至令他都不小心被水流呛到,少年拼命地咳嗽,平复自己的呼吸,咳得眼泪都要溢出来了。周泽楷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修长的手指探上了他衣领的纽扣。

十年后的周泽楷让黄少天无法找出任何词汇来形容,又或许是在很多时候他眼睛中的某些东西总是令他也无言以对。十九岁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直到他发现在咸涩的亲吻中,密闭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空间里那种在无形中满溢出来的情感,那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都无法改变的东西。

“周泽楷……周泽楷。”

他不知道何时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叫着对方的名字。他一步步地后退——周泽楷的吻迫使着他向后退去,却始终都没有停下这个凶猛的亲吻,直到他的背脊抵上了湿漉漉的玻璃门,透过薄薄的衬衣那种微凉丝毫都没有浇灭半分在狭小的空间中燃烧起来的热度。

十九岁的他和十八岁的他从来都是点到即止。紫藤架下掩人耳目地悄悄牵起手,傍晚无人的操场上像是最普通的兄弟一样拥抱,图书馆的窗户旁他偷偷亲了亲趴在桌子上假寐的他,他们还年轻,还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与无比明亮的未来,有着一辈子的时间去在一起。

黄少天的双手抵在了男人的胸口。亲吻戛然而止。他稍稍地直了直身体,看向似乎欲言又止的人,神情就像等待着最后的宣判。衬衣的扣子一直解到了最下面的一颗,看起来连同最后的防线都即将崩塌。热水漫过了两个人的脚背,浸泡了过久的皮肤有些微微发白。

他们四目相对了许久。

少年紧绷的手臂松下了。他抚摸着他的脸颊,冲他笑了笑。

“……对不起。”

在拽开那层薄薄的衬衣时,周泽楷好像听见了他略带沙哑的声音。

 

他曾经梦到过很多次黄少天醒来之后的情形。

或者更像是一种描摹,如同他们年少时坐在废旧教室落了灰尘的窗台上寄瞩当下,一伸手就能够触摸到对方。他一直在梦里凝视着那个巨大的玻璃缸中沉睡着的黄少天,看了很久很久,然后那具并不完美的躯体渐渐地成长了,紧闭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他们平静地注视着对方,他伸出手来触摸玻璃,却碰了个空。黄少天好像感觉到了他在看着自己,就冲他笑,他在他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竟然依旧是十八岁那年的自己,完全没有任何改变。

他看见黄少天张了张口,声音却变成了培育液中泛出的泡沫,什么都听不见。梦里的他没有说话,只是感觉到少年用力地攥紧了他的右手,就和曾经的他们一样。

周泽楷也时不时地会梦见过去。用力就能拧开已经坏掉的门锁,走了音的钢琴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黄少天偶尔会偷偷地掀开脏兮兮的,覆盖在钢琴上的绒布,好奇地摁着琴键,偏失了音准的琴声徘徊在空空的教室里。夏天的傍晚天总是还没有黑,在窗户外的小树丛里有很多恼人的飞虫,被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布满的另一幢老教学楼在对面,一抬眼就能看见放学的学生陆陆续续地跑去车棚取脚踏车。他们牵着手时手心汗津津的,你的梦想是什么啊,黄少天转过来问道,他的眼睛在傍晚的夕阳下亮亮的。

每当梦到这里的时候周泽楷都会从梦境中醒过来。他不记得当时自己回答了什么了,成为一名科学家,生物学家,或者和你在一起,他不记得了。他睁大眼睛时总有一瞬间不记得自己在哪里,实验室,密室,卧室的床上,更多时候是茫然一片地转过身去看自己的身旁,却永远都是空落落的。

后来他也便习惯了。十年的时间足够你习惯任何事情,从学校到工作的转变,陌生的环境,曾毫不相干的人,日新月异的世界,古怪离奇的社会,而那仅仅只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梦而已。

——唯独无法习惯的是没有黄少天的生活。

周泽楷叹了一口气,将累得已经熟睡的黄少天放在了床上,调高了室内的温度,拿了架子上的毛巾细心地,一点点地擦拭干了他的短发。刚刚过了正午,天色却暗的好像是夜晚,大雨丝毫没有减小的势头。经历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而精疲力竭的少年蜷缩着躺在被窝里睡得很熟,男人伸手又替他掖了掖被角,揉了揉他半湿半干的发丝。

“……少天。”

他把两个人完全湿掉了的衣服放在了烘干机里,走到他的床边坐了下来,低头看着他的睡颜,叫了声他的名字。在梦中黄少天好像听见了一样,喉咙间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声音,挪了挪头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了柔软的枕头里,没有醒过来。周泽楷又盯着他看了一会,才下定了决心似的站起身,走过深深浅浅沾着水渍的地毯,从自己的外套里掏出了终端机。

忽视了很多通知和来信,他直接调出了与叶修的通信记录,上一次的通信还是完全客套的,以轮回研究所的名义所发送的人造心脏成功的报告以及最新研究任务的下达通知,而最新的一封则是来自一个星期前,他始终都没有打开看过。

附件是密密麻麻的,轮回研究所这十年来所有耗费资源的列表,足足有上千页。周泽楷粗粗地浏览了一下,那完全是应该抹除的记录原件,而长久以来都是由江波涛负责篡改某些不公开的实验记录与消耗,显然通过各种手段叶修已经隐约掌控到了轮回——或者说周泽楷在尽力掩藏的东西。

点击开邮件的一瞬间几公里以来的叶修就收到了信息推送成功通知,并没有给人以更多的思考余地,就飞快地追问道:「不如我们可以考虑来一场交易?」

终端机在手中震动起来,刚刚才暗下的屏幕又重新亮起,有些刺眼。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一行短短的字,沉思了一会,走回到床上俯身吻了吻沉睡中的黄少天的额头,就拿起桌子上放着的身份卡,一边回复着叶修并且将邮件转发给江波涛,便走出了房间。

「嗯。」

 

 

-07-

这诚然是一场公平又毫无风险的交易。

用一个全新的身份交换轮回研究所今后在面对媒体公开的所谓进度背后,那些毫无保留的全部实验进度与数据,叶修所获利的三个月时间差足以令他赚取期间透露给各方组织的情报报酬,与此同时黄少天的死亡证明被销毁,十年前的事故被重新修整,人造躯体的真相被叶修方面动用势力完全隐瞒了下来,所有大脑冰冻的记录也在黄少天得知之后进行了妥善修改的处理,一个人的死亡与重生就被一场交易掩埋在了看似毫无波澜的平静之中,而其中蓝雨方面的喻文州等人在与当局的周旋方面做出的努力也不容忽略。

“我说周泽楷你这人看着挺聪明的,但是其实连你也搞不清楚医学上的定义到底是心脏停止跳动还是大脑停止运转才被算作死亡的吧!”黄少天捏着重新回到手中的身份卡完全就忘记了几天前自己的出走,眉飞色舞地指着收拾公文包即将离开的叶修,“还有我说叶修你这老家伙还要不要脸啊当年居然还是我们学校的实习老师一定是校长看你太没脸没皮了就把你赶走了,帮个小忙还要敲诈勒索你好意思吗好意思吗!”

“啧,你睡了十年才起床看谁都老吧,周泽楷你挺行的啊这人都还没正式进门了就知道帮你们轮回说话了,喻文州你有没有觉得特心寒?”

“我靠你给我闭嘴闭嘴闭嘴!喻队——噢不现在不是小队长了应该叫你啥来着?轮回的饭菜特别好吃你看你要不要留下来……”

“少天,蓝雨与轮回的接触很频繁,今天已经呆得够久了。”喻文州笑了笑,看向了正在哗啦啦地翻着手中一大叠报告纸的江波涛,“更何况接下去我需要去实验室看一下蓝雨的投资回报。”

“噢那你看我大概还要多久才能回去以前的生活啊——你看我成天呆在轮回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

话音未落周泽楷就从身后环住了他,毫无置疑不放手的姿态。一旁的江波涛走到一半又特地回来给黄少天补充说明,“周组和整个研究所的意思都是暂时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只有在确定除了无法正常新陈代谢的生长问题之外完全正常,才能尝试一点点恢复以前的生活,而且也需要时不时地换一下地方。”

——但即使是这样也比想象中的境况要好太多了。

经历了那一天之后的少年冷静下来,自然也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在大多方面都与正常人无异,尤其在得知了大脑冰冻的记录后才更加全面地得知了十年前的境况,这种事情只有周泽楷才干得出——他对此这样得意洋洋地评价道——你看我喜欢的人果然是最棒的!

围观的孙翔听闻后和吴启等一众人集体打了个寒颤附赠嫌弃的眼神。

几天时间里周泽楷都尝试再一次跟对方认真地道歉,关于一具事实上并不完美的身体以及先前的隐瞒,但对此黄少天却都巧妙地一带而过,就比如在眼下两人独处的时间里他不自觉地把话题扯向完全不相干的地方——虽然通常说话的都是他一个人,周泽楷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都觉得开心。

“我居然都醒过来半个多月了周泽楷你有没有特别感动!”他跟着周泽楷在研究所里晃来晃去的时候表示最近几天自己都在健身房里锻炼,“而且我跟你讲我可是越来越厉害了搞不好你以后打架都打不过我了,虽然总是觉得浑身到处酸痛的但大概是运动的副作用,你们管那叫什么,运动产生的乳酸?”

从先前解散的三方会谈到走去食堂的路上,黄少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过周泽楷你是不是给我连接神经的时候哪里接错了,我觉得我好像进入了冬眠模式一晒太阳就想睡觉——不过说起来我记得我以前也总是冬眠不觉晓的……”

生活缓缓地踏上了正轨,就好像十年前被意外事故而扳动了把手扭转的轨迹又重新回到了它原本应该的样子,继续咔哒咔哒地行驶向未来。有些许偏差,却多少算是回到了原先所期望的未来。周泽楷牢牢地攥紧了黄少天的手,这个一旦暴露出其存在就会震撼整个医学界与生物学界的奇迹此时此刻就在他的身边,他身体的真相就会被隐藏一辈子——除了最亲近的人没有人会知道,他无法想象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来的黄少天会被那些戴着口罩的人一辈子囚禁在手术台上,他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而这一次为了保护他的存在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唉,等我确定了身体没问题了我们一起出去玩吧,虽然我知道你大概也很忙,但整天呆在这种地方怪不得你话越来越少了。”黄少天拿着筷子拨弄着碗里没吃完的米饭,似乎是胃口并不怎么好,他抬头就看见周泽楷正皱着眉头看他的剩饭,“我跟你讲没吃完是因为我太无聊了没事干,绝对不是挑食啊。你看要不我下午陪你去做实验怎么样?我还从来没见过你做实验的样子呢,在中学时候上课都不在一起的。”

周泽楷思考了一下刚想开口就被黄少天举着筷子双手合十打断了,“我保证——我就在旁边看着而已绝对不会乱碰你那些试管的,你让我碰我还不想碰呢谁知道会不会突然爆炸。”

——但是黄少天在旁边这件事本身就是干扰啊。

男人揉了揉眉心决定忽视这个问题,摇了摇头却是笑开了。

 

自从上一次从实验室上锁的密室中苏醒过来后,黄少天就再也没有踏入过这间房间了。小心翼翼地跟在男人身后,认真地四处张望着的少年却发现大多数都是自己看不懂的书籍和标本,以及标着复杂名字的瓶子和各式各样的烧瓶、试管,整理得干干净净地分好类别放在架子上,大量的实验报告和资料都一排排地按类归齐放在大型文件夹中陈列在木头架子上,精密的仪器和计算机在房间的另一端。

绕着在中心实验桌继续前一天没有完成的细胞培育工作的周泽楷胡思乱想,黄少天索性自己搬了一个凳子挨着周泽楷就坐了下来,趴桌上有些困倦地眨了眨眼睛,“周泽楷我就在这睡会午觉,可别吵醒我啊。”

男人点了点头,拿着镊子将生物的肌肉纤维贴上玻璃片放在显微镜下观测了一下,再去看黄少天的时候他竟然已经睡着了。好像最近他总是容易感觉困,也不知道是由于运动的关系还是其他的什么——周泽楷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努力让自己不要往比较坏的方面考虑,放下了手中的镊子起身去柜子里翻了一条叠好的毛毯,替睡在一旁的黄少天盖好,才又重新埋头做起了实验。

精密的操作总是很花费时间,尤其是在男人心神不宁时进度更加缓慢。一开始黄少天并没有那么快睡着,只是感觉到身上一沉,手背上有种粗糙的刺痒感,才知道是周泽楷给他盖了羊毛毯子。他觉得有点热,但又不想惊动实验中的周泽楷,只好悄悄地趁着对方不注意把毯子拽下去了一点点,眯着眼睛偷看周泽楷。

男人的侧脸看起来认真且专注,一如所有他记忆里关于周泽楷的画面。它们都是美好的,温暖的,带着他整个世界中值得骄傲的瞬间,在脑海中脱颖而出。

他一直都会是那个他在图书馆中偶遇的少年,不善言辞却总会用那种令人脸红的认真的眼神凝视着他。他总是一声不吭地接过他圈圈画画的作业一题题地替他订正,仔仔细细地写下每一个解题的步骤,在隆冬或者初夏的日光中侧过头腼腆地对着他微笑。

就连那一年的圣诞节,零点的时刻,他站在他的宿舍门口,在黄少天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嘟囔着该死的大半夜究竟是谁敲的门还让不让人享受温暖的被窝了,维持穿着睡衣睡裤的样子打开门惊讶地看见一片黑暗中不说话的周泽楷时,他都好像在高兴得发光一样。

“我喜欢你。”

彼时十七岁的周泽楷把那个黄少天想要了很久的手办塞到了他的手里,面对着目瞪口呆倚着门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人说道。他一直都记得那一天的温度,天气预报说是零下三摄氏度,他把手心缩到了衣袖里,却觉得脸上热得都要烧了起来。不知道哪个宿舍在开夜谈会,突然爆发的大笑声打破了平静,下一秒一楼宿管的灯亮了起来,透过走廊那一头的楼梯能看见一小点光芒。

借着那一点点的光芒他看见周泽楷好像也在脸红。

而眼见一贯口齿伶俐的黄少天好久都没有说话,这让周泽楷都有些忐忑起来,看着他似乎是在笑又好像皱着眉头的表情,歪了歪头,尝试着按照对方的喜好又加上了一句,“……学长?”

下一秒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的人就被牵起手拽出了宿舍。他记得这种温度,在那个夜晚,交错的掌心的温度——

就像羊毛毯下发热的胸口的温度,周泽楷的侧脸在阳光中的样子,每一次说出他名字时弥漫开来的暖意。连黄少天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合上双眼睡着的,只记得这大概是他十年来最甜美的一次睡梦。

 

 

-08-

“……少天?”

不知不觉就睡了一整个下午,也不记得乱七八糟的梦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依旧有些疲惫地睁开眼睛时黄少天才发现天色已近昏,收拾好了实验桌的周泽楷坐在他身边摇了摇他的肩膀,神色有些担心。

“我睡了那么久了?果然冬天一出太阳,人就容易变懒啊。”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少年偷偷地在周泽楷看不到的角度用袖子飞快地抹掉了唇角的口水假装镇定,羊毛毯随着他直起身的动作滑落,他倒是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毯子塞到了周泽楷怀里,又抬头看了看实验室里的挂钟,竟然已经傍晚五点多了,“你实验结束了?一起去吃饭?”

“嗯。”

周泽楷站起身,然而一旁跟随着他站起来的黄少天却并未跟上他的步伐,才走了没几步的男人随后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一转头就看见少年右手边的试管架被扫落在地上,干净的试管稀里哗啦地掉落,满地都是玻璃的碎片,而黄少天则有些狼狈地摔倒在地上,撑在地上的手因为隔着厚毯子才没有被尖锐的玻璃渣刺破。

“啊大概是趴着睡太久了,脚有点麻一下子站起来没注意就摔了——周泽楷你这什么表情,来来来扶我一把不就好了!”

男人快步上前,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发现少年幸好没有摔在碎玻璃上,抓住他的手腕又仔细看了看掌心,确定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也顾不上收拾满地的狼藉就力度恰好地替他揉起了小腿的肌肉,指腹有力地按摩着他偏瘦的身体,隔着薄薄的长裤,少年的皮肤都有些微微地泛红。

然而黄少天什么都没说,他从地上坐了起来,垂着头,周泽楷蹲在他面前也低着头,他的影子被夕阳扯得斜斜的,一直融进了墙角的阴影里。玻璃在两人的身后反射着天际浓郁的霞光,细细碎碎地洒了一地。

他们就这样一个蹲着,一个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很久很久,周泽楷始终都没有停下指尖替肌肉所做的轻缓放松,黄少天也一直都没有站起来。

“……周泽楷。”

那是一种故作轻快的口吻,对之周泽楷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心沉了沉,就察觉到了少年声音里非常细微的颤抖。

“……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他怔怔地伸出手抓住桌子的边缘,努力地想要站起身,却只能勉强地倚着周泽楷站着,一迈步就会软绵绵地倒下去。

“倒也不是那种腿不听使唤的站不起来,就是,就好像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就好像是腿没力气,没吃饱饭的那种没力气?”他又有些丧气地坐回了地上,一抬头却看见周泽楷几乎是铁青的脸色,一时间被吓到了,“周泽楷你怎么了?我告诉你真的挺好的我就是没什么力气,我……”

长时间的疲倦,身体自保性地进入睡眠。肌肉酸痛,食欲减退,新陈代谢的问题导致他的身体无法成长,这具人造肉体的问题或许远远比所有人以为的那样都更要严重。周泽楷一言不发地将还在强调着自己大概只是饿了的人打横抱起,踩过玻璃碎片时发出令人心悸的粉碎声,他从上衣口袋里拎出钥匙圈上那把许久都没有再用过的钥匙,又一次打开了实验室中那间陈旧密室的门。

被抱在怀中嫌弃丢人的黄少天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放弃了。那间并不大的屋子还维持在两人离开之前的样子,因为那场惊喜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收拾归位。

玻璃缸中除了培育液空空如也,两人开门进来的动作使得水面稍微晃动了一下,周泽楷将黄少天放在了玻璃缸边,打开了房间里的暖气,然后又继续开启了很多黄少天完全不懂的仪器,靠着玻璃缸坐在一边目睹着这些的少年感觉背脊有些发凉。

“周泽楷这是怎么回事?你难道是想要把我弄回那个缸里吗……”三两下就动手解开了黄少天的毛衣扣子替他脱得只剩贴身的衣物,周泽楷将另一个封闭器皿中全新的培育液倒入了缸中,替他戴上了呼吸器,将他托了起来,“喂喂喂等等周泽楷你要干嘛——”

“检查。”

许许多多纤细的电线连接着仪器与贴在他身上各种部位的圆形测试器,将黄少天身体的状况如实地反馈到了电子屏幕上。重新应周泽楷的要求浸入培育液中显然让黄少天并不那么舒服,他花了好一会才慢慢地习惯睁开眼睛,呼吸器让他能够非常清晰地听见自己肺部和呼吸的轻重声。

紧皱着眉头操纵着仪器,周泽楷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就像那一天的清晨等待着黄少天醒来时的心跳一样,所有的操作都无比娴熟,就如过去十年里他每一天所做的——他只是希望这一切在流露出了好转的迹象之后不会再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黄少天在玻璃缸里无聊地一下下用指关节扣着坚硬的玻璃,外界的声音朦朦胧胧的都听不太清楚。他的短发在液体中微微地飘起,暖气和墙壁上高高的窗户里投过来的光芒让他觉得培育液的温度都暖暖的,并不觉得很冷。看着外面的周泽楷摆弄着一大堆自己看不懂的东西感觉也挺新奇的,被这么一闹先前的困倦也逐渐消散了,玻璃缸大得足够他浮在里面,唯独令他难受的是周泽楷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周泽楷!

他用力地叫了一声,呼吸器里弥漫了湿湿的雾气,声音没有传出分毫,倒是好像冒出了几个泡泡。黄少天泄气地想自己简直跟条不会说话的鱼一样,难道以后就要靠吐泡泡来跟周泽楷进行无声的交流了吗——他看向周泽楷正在凝视的屏幕,好像是身体某一个部分的透视,而男人的神情完全称不上乐观。

——喂周泽楷你快告诉我怎么回事啊!

黄少天又努力说道,不过依旧还是一串泡泡和又蒙了层雾一样模糊的呼吸器表面。显然没有了耐心,一扬手就抓住了玻璃缸的边缘借着浮力冒出了头,拽下了呼吸器就冲着背对着自己的周泽楷说道,“咳咳咳在那里真是太不方便了,连说话都不能好好说有意思吗,周泽楷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干嘛我要呆在这里面——说起来我不就是在这黏糊糊的水里醒过来的吗?”

“少天。”

周泽楷按下了屏幕的开关,顿时显示着扫描结果的电子屏就暗了下来。他慢慢地走到了黄少天的面前,仰起头,伸手摸了摸他沾着培育液的脸颊,喉结伴随着他的声音上下滚动,但是他的声音太轻了,黄少天没有听见。

“周泽楷你还行不行啊你究竟是怎么跟人做科研汇报的啊,声音大点说说清楚嘛,我连我的身体是你造出来的都能接受了还有什么没法听的?”

“……在衰竭。”

周泽楷的手掌覆上了黄少天抓着玻璃缸边缘的手,又收得紧了些,“没有办法……脱离。”

他不确定两人之间的沉默是因为黄少天在努力理解他的话,还是在一瞬间黄少天就已经心领神会了以至于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和回答。于是他等待着,看着好像张口结舌了的少年盯着他,过了很久很久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得跟无数次周泽楷回忆中的他一样,十九岁的他,肆无忌惮地勾起唇角冲他笑得神采飞扬。

“哈哈哈哈哈哈我说周泽楷你干嘛又这种表情呢,整天皱着脸你肯定会更早把自己弄得皱巴巴的全是皱纹的。”黄少天把大半身体又泡回了培育液里,就露出了个脑袋,伸出手揉着周泽楷的眉心,像是要抚平他眉眼间的难过,“大概就是说我的器官在衰竭,没有办法脱离培育液生活太久对不对?”

“……嗯。”

他看起来那么难过啊,黄少天在心里感慨道,他的少年为什么总是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呢,就好像所有的难过都是他黄少天所带来的。

“衰竭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就是有快有慢而已有什么关系!这培育液也不错,冬天泡着一点都不冷——而且周泽楷你看,要不是因为你,我连现在这样跟你说话也做不到啊。”十九岁的黄少天——直到现在无论外貌还是性情他都始终停留在十九岁的样子——努力地提高着音调显得无比轻快,“现在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你帮我抢来的,周泽楷,我大不了以后就是每天要在这里泡泡而已,多大点事啊你干嘛要露出这种样子的表情?”

周泽楷只是任凭少年光滑的指尖抚摸着自己的眉角,没有说话,没有动弹,茶棕色的发丝在暖橙的阳光下好像也沾染了一层薄光。膨胀开来的轻快撞上了无形的壁障,慢慢地滑落下来。

“你看,就算我现在变成了这样,如果器官永远都是健康的,难道不是更吓人的事情吗?我好不容易接受了本少天生帅气现在开始不会变老的设定了,你总不能要求我就这个样子活到一百年之后吧,周泽楷你可别以为你自己会变老就能摆脱我,我可是因为你才能呆在这里的,你活到多久就要给我负责到多久。”

那种淡金的光芒顺着太阳走过的轨迹一直向下逃逸,逃逸。划过了男人的额头,好看的眉头,直到落进了他浅色的眼眸中,黄少天觉得胸口憋得很慌。

“喂,周泽楷,给爷笑一个?”他像是被男人眼角的光芒灼痛了似的迅速收回手,趴在玻璃缸的边缘,就像十年前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转过头去逗认真念书的周泽楷一样,“你不笑?小爷给你笑一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很单薄地回荡在安静的密室里,好像只有空气中飞舞的灰尘在回应着他。周泽楷迎着光走上前去,将趴在那里的黄少天拥入了怀里。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坚硬的玻璃,他湿软的短发贴着他的脖颈,感觉到他的身体好像在颤抖。

“……嗯。”

黄少天想了一会才弄清楚周泽楷的这一声嗯回答了什么。他扬了扬唇角想要笑,但是没有成功。

 

 

-09-

他很多次都梦见过这样的场景。像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周泽楷。

他将手掌贴在透明的玻璃上,睁大的眼睛透过无法逾越的短暂距离凝视着他。他感觉不到周泽楷的温度,但他知道周泽楷的手掌也正贴在几厘米厚的玻璃另一端,与他掌纹相对。

黄少天感觉自己已经很长时间都这样呆在那个巨大的玻璃缸中,没有暴露在空气中过了。或许是多年之后他的身体脆弱到不堪一击,连空气中最细小的灰尘都能夺走他的生命。

时间在周泽楷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但是在梦里他并没有能够看清他的模样。他只是依稀看见花白的头发与老去后所特有的那种疲惫,以及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即使视力也开始浑浊模糊了,他也还是透过玻璃,凝视着没有任何变老迹象的少年。

——喂,不就是让你一个人不小心呆了十年吗,不要总是摆出这样难过的表情啊,就是错过了三千多天而已,我可是会用自己之后一辈子的时间来补偿你,不是吗?

他拼命地想要把这种难过的神情从对方的脸颊上抹去。但周泽楷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只看见扯下了呼吸器说话的黄少天面前冒出了一大串气泡,他透过那些气泡看见少年的脸庞被分隔得看不清表情。

在巨大水缸中的他简直就像一尾失去了嗓音的人鱼。

然后那个依旧维持着当年十九岁模样的自己迅速地从玻璃缸中站了起来,这使他日益衰竭的呼吸系统承受着空气撕裂般的侵蚀,就算在梦里黄少天也能感觉到那种难受。但他却不管不顾,伸手就拽住了周泽楷的衣领,吻住了他。

他感觉到玻璃缸倾覆,那些培育液从紧紧拥抱着的两个人身上淌下,凉凉的。液体倒下瞬间的屏息将这一刻的吻都凝固在了流淌的时光中,厚重的玻璃在他们身边砸的粉碎。

他们都闭着眼睛,紧拥着彼此,脸颊上湿漉漉的,没有任何人来宣告死亡,也没有人去确认那结束的一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直到呼吸停滞,体温下降,心脏停止跳动时他们都维持着拥抱的姿势用尽所有的力气亲吻。

寒潮上涌。

然后他就突然醒来了。睁开眼睛看见清晨的日光时心脏还维持着骤惊过后报复般急促的跳动,说不上是一场噩梦还是美梦。

 

“喂,周泽楷,早安。”

黄少天平复一下心情,不动声色地装作只是自然醒来,伸了个懒腰从培育液中站了起来,过去的半年里周泽楷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想要治愈他明显缓慢地走向一旦长久脱离培育液就将分崩离析的身体,然而收效甚微。少年却像全然察觉不到一样开始适应起了这种生活,跨出了玻璃缸给了周泽楷一个湿哒哒的吻,从衣摆上滴落的液体砸得地上到处都是。

“我说都过去多久了,这种事情我都已经习惯了你就别这样了,嗯?”黄少天平静地看着周泽楷竖起针管,将营养液,葡萄糖浓缩液和各种身体需要的东西推进自己的身体里,说实话用这个代替绝大多数的饮食以减轻消化系统的负担着实令人担忧,但似乎少年已是坦然处之,“对啦昨天你说要做的那个实验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周泽楷摇了摇头,“……今天休息。”

“噢,这样啊……”

一次性的针管被抛入了垃圾桶,在空中划出了漂亮的抛物线,针尖在某个角度晃得明闪闪的。培育液通过皮肤多少对身体产生了良性的影响,这使得黄少天几乎每天都会花上大半的时间选择在那里睡眠或者是周泽楷工作时呆在其中,一开始多少有些不习惯,但如今也已成为了常态。

在没有太多需要亲自操作的实验时周泽楷都会选择陪在黄少天身边,虽然大多数时间他也总是沉默不语。就像此刻他挨着黄少天坐下,阳光懒洋洋地落在两人身上,男人的手臂勾住了少年清瘦的肩膀,摊在膝盖上的书页过了很久都没有翻动。

“周泽楷?”

不知道是谁从落了灰的旧橱柜里翻出了收音机,拉开了陈旧得一用力就似乎会断掉的天线,调到了为数不多几个有声音的电台之一,随手就放在了实验室的一角。此时此刻隐约能够听见模糊的,断断续续的歌声,听不清歌词。

黄少天歪过头去看周泽楷,发现他一手紧紧地捏着书页的一角,胸口因为不稳的呼吸而剧烈地起伏着,他又试探性地叫了叫对方的名字,“周泽楷?……你怎么了?”

周泽楷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也许是由于总是彻夜工作而双眼带血丝的缘故。

“咦周泽楷你都在看些什么?”他凑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男人的表情,念着他注视着的书页,“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

他凑得太近了,这个念头徘徊在周泽楷的脑中,他没有在意黄少天在念些什么,陈旧的书籍上冰冷冷的印刷体说了些什么,被干扰了信号而发出滋滋声的电台在播放些什么,他只知道他突然想要亲吻他。

于是男人轻轻地低下头去舔吻少年的唇角,完全不带一丝情欲的,青涩又笨拙的亲吻。黄少天愣了愣,周泽楷攥着书页的手松开了,捧着他的脸颊,手心的温度让他觉得皮肤快要燃烧起来了。

于是黄少天也一手撑着地,微微仰起头去回吻他,在他们的头顶上坏掉的那盏灯被微风吹得吱呀吱呀地晃了晃,敞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带进了初春时节的淡淡花香与鸟鸣声,甜美的花香就像是舌尖舔过唇间的味道,他们分开了片刻,黄少天好像是愣了愣,才又伸出手勾住了周泽楷的脖颈重新吻在了一起。

他们彼此都吻了很久。

“喂,我说最近的培育液你是不是改进过了,总觉得都快和水差不多了,你确定一直泡着没什么副作用?”黄少天舔了舔发红的嘴唇,重新捡起了从周泽楷的膝盖滑落的书册,翻到了被揉皱了页脚的那一页,“不过说真的,周泽楷,我最近总是会时不时想起以前的事情呢。”

他不经意地看了看周泽楷,男人的眼角好像有些鱼尾纹的痕迹了,“听说回忆起从前就是因为人老了呢,你看,我也只不过是保持在十九岁的样子而已,不管怎样都是会和你一起变老的,所以——”

哪怕他的模样永远停留在十九岁,时间只会让他的身体缓慢地损坏却不会在他的相貌上留下任何痕迹,直到百年之后周泽楷垂垂老矣之时他看起来都仍将是最初他们在一起时最好的年华,但这又有何干?

除却在一起,其余都不过风轻云淡。

“所以周泽楷,你别难过啊……你看我们现在这样不是也挺好的。”

他的指尖一行行地掠过那些诗句,在模糊的电波声中,周泽楷嗯了一声,又听见少年继续念道:“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他们牵着的手又握得紧了一些。周泽楷想起早些时候黄少天偷偷地拿着他的终端机给喻文州打电话,口吻轻松地说喻队我告诉你我有了个不能脱离培育液的BUG,不过听起来也挺拉风的是不是——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

是周泽楷亲手造就了这一具躯体。每一根神经与血管,每一颗无限接近于人体本身拥有的内脏与器官,骨骼,皮肤,他却即将再一次面对失去他的可能性。即使是他自己所塑造出的黄少天的躯体,也有着太多的无能为力。

 

他会永远记得过去十年间很多个清晨里,所看见的画面都是如此单调的一致。

那个地方四处都是陈旧而光秃的墙面,像极了无法逃离的牢笼,唯有一小扇窗户在高高的墙面上端透出一点点的日光,那是在白天里仅有的光源。那么多次他仰起头看向那里时都会看见光束撕开了长夜的黑暗,最后所有流淌的光都汇聚到了屋子中心的某一处凝固。而浸泡在福尔马林与培养液中的躯体仍旧毫无生气地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中。

围绕着培育液的玻璃容器旁边,繁琐的电线连接着那团小小的肉体和各式各样的仪器,所有的数值都稳定在一个绿色的良好区间之内,嘀嘀,嘀嘀的声音有规律地响起,抖动的线条上下勾勒出再熟悉不过的线图。

他会在那里彻夜不眠,只顾着注视那张熟悉的脸庞,好像只要这样就足够支撑他走完之后剩下的道路。玻璃缸里的少年看起来清瘦又苍白,年轻的脸在光与介质的穿梭里变的有些不真实,他软软的,棕色的头发漂浮在液体里,神色安宁得像他只不过是沉浸在一场随时随地都能醒过来的梦中。

 

然而即使是天才科学家周泽楷也不会知道,黄少天十年后在那里苏醒,而他之后的一辈子也无法摆脱一个实验体对于培育液根本性的依赖。

他的疲惫太过显而易见,黄少天却没有把那首诗歌念完。他合上了手中厚厚的书籍刻意重重地放在了一旁,紧接着望进了周泽楷略显困惑的眼睛。

“对了,周泽楷?”

“嗯?”

“……我突然想起来,好像有件事醒过来之后忘记跟你说了。”少年微笑着看向周泽楷,不知道为什么这令周泽楷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把罕见的慌张到手足无措的黄少天拽出了宿舍,那是个圣诞节的晚上,他们偷偷地在盥洗室的墙边避过走廊里骂骂咧咧地提着灯走上来的宿管,紧张地屏住呼吸跑过了在那个晚上长得离谱的走廊,奔下楼梯时听见被惊动了的宿管怒吼了一声站住,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停下脚步。

穿着拖鞋被拉得跌跌撞撞奔下楼梯还险些因为两步两步往下跳而踩空,光裸的脚踝暴露在冷风中有些隐隐的寒意,只来得及裹上一件大衣的黄少天拉起了衣服的拉链——他拉着他跑过了黑漆漆的小路,看不清轮廓的树叶在风中悉悉索索摇动,像溪水流淌的声音。他们踩过了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没有路灯的幽静小树林,一直到了已经关了自动定时喷水的水池旁,借着那盏唯一的昏黄灯光,周泽楷看见气喘吁吁的黄少天脸上,始终都没有要甩开他的意思。

他们互相盯着彼此看了很久,周泽楷没有先开口说话,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那么紧张过,寒风吹得他们的头发都乱糟糟的,黄少天却忽然没理由地就冲着他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抱住肚子蹲在地上了。

周泽楷只觉得他更加紧张了,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的紧张。他踟蹰着是不是要说些什么。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周泽楷你还真有意思。”少年的眼神飞快地转了转方向又重新看向了周泽楷,这让他看起来有些不服气,“我也喜欢你。”

他那时候如雷的心跳就和此时别无二致。

而少年的嗓音和多年前的分毫不差,缓缓重合,一模一样的声线,甚至细微到空气的每一丝震动。以至于他在听见的那一瞬间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黄少天扬了扬他摊开的书,笑得那么温暖。

“我把我自己交给你。”

“……”

周泽楷怔了怔。

“周泽楷,我爱你。”

男人一时哑然。他的神情令黄少天几乎哽咽——而在他的梦里,六十年后的他就会是此时此刻的表情,温柔至死。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还是几百年之后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在这个莺飞草长的季节里周泽楷听见心里的某些东西正在蹭蹭蹭地抽枝疯长,所有的盛华都不及他眼前熟悉而爽朗的笑颜,全世界最浪漫深情的诗句都在少年的言语面前逊色成苍白的铅字。

“——我们就是会永远都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分开,我一直知道着,并且深信不疑。”

 

 

 

END

 

*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原诗为博尔赫斯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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