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te Land

Each of them was born
None of them were killed
Everybody will be dead

— Jean Baudrillard

【The World】Chapter 1.5:海盗与环形剧场

Chapter1.5 The Pirates and The Amphitheatre    海盗与环形剧场


戈特弗雷德·奥赛贝格站在船尾,他发现这个恩索里亚夏天的气味很不对劲。他昨夜在船舱里打盹时模模糊糊地梦见了伊亚兹沙漠灼热的漫漫黄沙,巨蜥“亚蒙”漆黑的眼睛望着他,短吻间带回垂死挣扎的角蝰或是半碎的蜥蜴蛋,夜晚的篝火熊熊燃烧直奔星辰。醒来之后他愣了一会儿,直到他的副手达维熙进门。他看到达维熙的那头金发时砸咂舌,发现自己竟然久违地梦见了在奥赛贝格部落那会儿的事情。

但那并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事情。

毕竟十六岁之后,他的战利品就变得更加丰富了。一切不再仅限于伊亚兹沙漠,龙之都,或者海娅城,他开始和其他海盗们一同明白恩索里亚东北侧的艾弗港有最上等的黑曜石和翡翠,往南边一些,可伦湾有妓女云朵般的胸脯,再继续朝南就是瓦哈蒂亚拥有好几个废弃村落的绿湾,那儿成为了海盗们绝佳的情报交换地,最南边靠近沙马卡兹和普鲁尔的翡翠港则有最上等的麦芽酒和朗姆,至于西侧的诺图岛,每次回到那儿他都会远远眺望着传说中的母亲树遗迹,想起原先沙马卡兹人究竟有多恨那些精灵。

他曾经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员,但自从他离开这里之后他便再也不是了。他的身边不再是那群骁勇善战的沙民,他也不再忠于在沙马卡兹领主地位的任何人,如果未来整片大陆有了新的国王陛下,想必他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忠诚交给他。

他打了个哈欠。戈特弗雷德·奥赛贝格不是需要付出忠诚的人。王只需要收割忠诚。

“最近可伦湾的天气糟糕透了。”

男人收起望远镜,随手朝后一抛,龙皮靴磨得斑驳的后跟嘭地一声砸在尾舷船侧,“恩索里亚这狗屁天气就跟上辈子操了海神他娘似的。”船身晃了晃。

“最近艾弗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我的国王。”


他的副手达维熙·夏卡懒得抬眼,左手捏着地图一角,右手朝前伸出半臂距离接住落下的望远镜,随后规规整整地收进他腰侧的皮套里。戈特弗雷德国王说得没错。即使没有靠近普鲁尔南北两侧的风暴隘口,恩索里亚东侧海岸线的天气近一个月内也见鬼得异常。毫无征兆的暴风接连从他们所在的黑之洋北部海域经过两次,所幸海盗们大多都从一览无遗的广阔海面上幸存了下来,最近这一次他们也仅折损了船队后方一艘最旧的沙马卡兹船舶,就算在经验丰富的海盗之间也堪称奇迹。


而这都仰仗于正在他面前仰着脖子恨不得躺在甲板上打盹的全海主宰者,奥赛贝格之子,流放者之王,戈特弗雷德国王。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像十三年前那样将眼前的人嗤笑为“流放者之王”了。他们管这个几乎统领了整片海域上所有海盗船队男人叫做戈特弗雷德国王


“戈特弗雷德国王会带我们征战杀戮直到世界的尽头——”


愚蠢的人总会这么欢呼,“直到母亲肚子里的海神复苏,把陆地全部掀翻吞没的时候,我们会是最后的幸存者!”没有人知道这信仰是从什么时候起流窜在海盗之中的,这像是恩索里亚的死神与海魔的混杂,又是对瓦哈蒂亚星月女神的大不敬,但归根究底,海盗们原本就是一群从三个城邦里流窜而出的乌合之众,歌颂任何事物和神祇都只会赢来一群醉醺醺的应答。

这时达维熙也忍不住跟着戈特弗雷德打了个哈欠,他趴在栏杆上朝船头望去,金黄色的飞龙头部侧面鳞片棱角分明,它龇牙咧嘴地被竖立在船的正前方,于是当戈特弗雷德国王所在的“征战号”航行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头海上的飞龙在俯冲。听说这是他成年时猎杀的沙漠飞龙——沙马卡兹的莽夫们总有数万种方式来折磨彼此,跟自己的寿命过不去,而这就是其中的一种。现在它依旧和刚刚被砍下那会儿一样栩栩如生,据全海主宰者所述,是他初出茅庐游荡在各个港口之间时由某个恩索里亚的炼金术师替他固定下来的。

刚刚缓和下来的风依旧在船侧掀起最后的海浪,船队已经没有在满帆前进了。达维熙知道戈特弗雷德正在思考下一个掠夺的地方,于是便递上酒袋,谁知戈特弗雷德竟摆摆手拒绝了。

“我现在要的不是这玩意儿,达维熙。”他接着闭起眼睛,摇摇头,“我敢打赌准有什么东西惹怒了我们脚底下那东西。”

他们脚底下是甲板。甲板再底下是船底。船底再底下是海水。海水……海水围拢出世界的形状,世界的形状是母亲肚子的形状。再底下——或者说再里面——则是他们的海神。海神在发怒。是谁在惹恼它?达维熙哼了一声,“也许是因为陆地上的那些货色。”戈特弗雷德没有应声,他也便沉默下来,望着海鸥接二连三从船只上方略过,嫌恶地蹙起眉头。

“你也该习惯了,”戈特弗雷德说,“没有哪个海盗会受不了海鸟的叫声,这就像铁匠怕热一样可笑,达维熙。”

达维熙垂下头,“所言极是。”

他曾经一度认为这宣判着他的死期。那咯咯的叫声此起彼伏地在他身旁响起,和方舟城附近临海边那群闹人的飞鸟一模一样。“我宣布你被判以绞刑。”后面从审判者口中吐出的那个名字他已经不记得了。他甚至惊讶于自己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地遗忘——但确实,他逃离瓦哈蒂亚已经十三年了。他从方舟城近绿湾边缘跳上戈特弗雷德当年那艘破破烂烂的船已经十三年了。

“你总有一肚子的故事,达维熙。害得我总以为你从前是方舟城哪个贵族人家供养的吟游诗人。”戈特弗雷德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在你的国王决定下一个目的地的时候,你倒是可以以此来取悦我。”

没有国王会说出“来取悦我”这样的话的。达维熙想,也没有国王会说“狗屁”或者“操了海神”。连国王都得趴伏在一体两面的女神面前,歌颂月亮与星辰;连国王都得借助传说中死神的力量去征战四方。国王是带着冠冕披着天鹅绒长袍装腔作势的凡人,你得像爱父亲一样爱你的国王。

但在这艘船上的达维熙·夏卡不应该知道这些。


达维熙·夏卡曾经拥有过很多名字。当他仍在方舟城的时候,他是艾本尼、哈迪、加亚西、莱蒂法、菲拉斯……他可以成为任何人,那个时候达维熙·夏卡还不是他的名字。达维熙·夏卡是他最后一个名字,从他上了当初那艘沙马卡兹的海盗船之后这就是戈特弗雷德·奥赛贝格记得的唯一一个名字了。于是从此往后所有人也管他叫达维熙·夏卡。记住了!那个沙金色头发的家伙叫达维熙,他的眼睛里盛开着紫罗兰,他的嘴唇是令女人嫉妒的鲜红。这真是叫他不快。

那么,现在该挑选一个名字来讲述故事了……哈!菲拉斯·俄法尔就不错。或者说这位菲拉斯·俄法尔先生生来就是要给别人讲故事的。瓦哈蒂亚多的是这些人,也只有那儿才有。恩索里亚太冷漠、沙马卡兹太粗野、普鲁尔太古板,可瓦哈蒂亚不一样。瓦哈蒂亚是天赐之城,它拥有被月亮和星星亲吻后的一切美好之物。红裙褐肤的舞娘、拨着鲁特琴浪迹天涯的歌手、卖弄玄虚的占卜师、大声吆喝卖着其他城邦稀奇玩意儿的商人……瓦哈蒂亚拥有一切。而俄法尔就是在这之中“讲故事的一族”。或者更确切地来说,俄法尔是“呈现故事的魔法师”。那可不是普鲁尔的魔法,而是真真切切的魔法。连精灵们都无法把不存在的世界呈现出来,但俄法尔们可以。方舟城内俄法尔剧场夜夜杵着火炬,那是瓦哈蒂亚曾经最大的露天剧场,足足有三层观众席,能够容纳数万人同时入内,和先王一起见证魔术师呈现出的奥妙。

他从小便活在周围这些捏造故事的人中间。他的父亲书写故事,他的母亲替他们缝制薄纱,他的兄长搭建梦的土壤,他的姐姐张罗背后的风声与乐声,但最重要的还是他们。是他,是他的弟弟,是他的舅父,是他们从贫民窟里捡来的幼妹……是口述故事、身披衣裳、踩上舞台、沐浴在琴音中万人瞩目的他们。


“道伊斯特啊——”


他的身躯在滑轮绳索的拉扯下缓缓升腾,洁白的羽毛从他的周身纷纷扬扬落下,过于耀眼的火炬迷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不见底下的人群。他们跟影之塔里那些不见面容的家伙们一样。只不过后者仅以代号相称,从不露出脸庞;而他们则被上百个名字淹没,拥有几十张脸庞。人人都喊,我爱你!但他们爱的是艾本尼、哈迪、加亚西、莱蒂法、菲拉斯……或者在他们面前成为故事一部分的任何一个人。而他也可以爱任何人。


“你为什么沉默?你瞧,那月亮刚刚上来,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你三宿,若是你成心这样待我,我的道伊斯特呀,那你可真是要毁了我了!”


绳索嘎吱嘎吱地往下放去,他扮演的是故事里道伊斯特的情人,在雪地里孤苦无依地等了他三夜,化作冰冷的亡灵回来讨要一个公道。那男人披着火红的长袍,手中拿着金色花枝编成的头冠,站在无数羊毛铺就的舞台上,演作在小腿深的雪地中蹒跚前行的模样朝他走去。


“英蒂萨尔,来,过来我这儿……泪水让我的眼睛变得衰老,我为什么看不清你的模样?”

他柔声说。


菲拉斯在这个时候该要掏出一支以假乱真的纸箭。当菲拉斯·俄法尔在这个世界里演绎着英蒂萨尔时他是一个心灵高贵、温柔美丽的女子,全身心地爱着那个叫道伊斯特的年轻人,直到她最终死去却化作亡灵回来继续等待自己的爱人。


“……我已经完了!我的眼睛里扎满了爱情的荆棘,你若是吻一吻,就能尝到我愚钝的心意。你若是真的爱我,就来陪陪我吧,我的道伊斯特,让我们永远不要再分离了——我爱您胜过一切,胜过我的父亲,胜过国王,胜过月亮与星星……”


他每天夜里都要说上这一遍。


这出戏太受欢迎,他们不得不接连演了近百回,他从未反反复复地演同一个角色那么久。他自幼憎恨被当成女人,但却不得不成为一个女人接受欢呼,这着实叫人烦闷得可怕。他所听见的,只有那些戏服薄纱下真真假假的戏言,他周围的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每日每夜,每日每夜,他们谈论的只有道伊斯特英蒂萨尔。他的舅父特奥杜洛扮演道伊斯特,夜夜搂过他的腰,在他的唇边落下一吻,柔情似水的眼睛凝视着他,从他的手中接过那支纸制的箭矢,反手从背部扎进他的肋骨间。收缩道具只会在一瞬间有些刺痛,之后他就会佯装成被爱人杀死的亡灵,重新被索具缓缓地拉到剧场的上空,并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你已经不再是我甜蜜的英蒂萨尔……我的英蒂萨尔虔诚又圣洁,她替我祈祷,替我们的国王祈祷,洁白如雪的双脚踩在星之神庙的地上时,都好像白鸽羽毛般温柔……她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最终会双膝跪地,搅乱那些地上的羊毛,歇斯底里地哀恸。


“是我害了你呀——憎恨我吧,是我叫你在这冷冰冰的地方等待我,我口齿的愚钝叫我永远失去你了,这箭镞应该刺进我的心里才是!”


他每天夜里都要被杀死一次。


后来有一天菲拉斯决定不再被杀死了。这些东西都没有意义,倘若没有英蒂萨尔,那道伊斯特到底是什么?反过来说,倘若没有道伊斯特,那英蒂萨尔到底是什么?他们该一起去死,英蒂萨尔应该先杀死道伊斯特才是,她不是渴望和他一起变成亡灵吗?这样即使她在雪地里等上又一个三宿,他也不会只能亲吻到她没有温度的嘴唇了。

这天夜里菲拉斯第一次面带微笑地穿上英蒂萨尔的长裙,甚至当特奥杜洛捏着他的下巴逼着他直视自己时也没有动摇,“你终于想明白了?”他低低地笑道,“你就适合扮成这样。别闹脾气总说要我的角色了,贱人。”

他点点头,他就是英蒂萨尔呀!他就该成为英蒂萨尔。

于是在一万双眼睛一千簇羊毛一百朵假花枝和一轮月亮的注视下,他贴着特奥杜洛的耳朵轻声迟答道,“……你也正适合这样。”他在男人茫然的注视中把那句台词第无数遍用不同的调子念了起来:


“……我已经完了!我的眼睛里扎满了爱情的荆棘……你若是吻一吻,就能尝到我愚钝的心意!”


他先凑上去,在哗然之中歪过头吻上男人的嘴唇,接着又说,


“……你若是真的爱我,就来陪陪我罢,我的道伊斯特——”


道具从他的背后一闪而过,这次箭矢紧紧地握在菲拉斯的手中,特奥杜洛虚晃的动作没有能够拿下来。“你在做什么!?”他小声地怒道,“你疯了吗?!你没有按照……”下一秒猝了毒的箭簇便刺进男人的脖子,整个铁制的箭簇全部没入男人的皮肉之下,鲜血喷涌而出,溅了菲拉斯一脸。特奥杜洛不可思议地捂着伤口瞪着菲拉斯,“你……”


“——让我们永远不要再分离了。”

英蒂萨尔说。




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地从他周身的每一个角落里迸发而出,环形剧场宛如被这桩事先预谋光明正大的谋杀案而感动,他们一个个恨不得跳下观众席冲向舞台上亲吻英蒂萨尔的脸庞,告诉她他们在过去的九十九场演出里都多么替她心痛。直到第二天道伊斯特的扮演者特奥杜洛·戈麦斯被宣布毒发身亡,菲拉斯·俄法尔连夜逃亡,先王宣判菲拉斯·俄法尔由于谋杀罪被处以绞刑,他们才得知昨夜自己被设计成了方舟城内最盛大的谋杀现场的一万个见证人之一。



“……你还喜欢这个故事吗,我的国王?”


戈特弗雷德哼了一声,海浪声又一波接着一波回来了,“倒是比你以前那些情情爱爱的破烂玩意儿要有点意思。要我说实话,十几年来第一次。”他说着便重新站起身,拍了拍皮甲,手掌搭在船舵上,看上去已经决定好了方向,“行了,想来想去就那几个地方,我看这次我们就去暴风的中心一瞧究竟。”

“那便不是绿湾了。”

他又变回了达维熙·夏卡。达维熙微微一笑,“想必……我们是要停靠在恩索里亚了?”

戈特弗雷德挥挥手,“别让我听到你后面那句话,达维熙。”他特意回过头来瞪了后者一眼,右手臂上成片的蝎子与巨蜥图腾里蒸腾出沙马卡兹人特有的杀气。达维熙面不改色地注视着那双绿棕色的眼睛,“……艾弗港。你要去那儿找那个半精灵的小子。”


戈特弗雷德微笑道,“……我刚刚说了什么?


“可是我们之前去过好几回了,那小子不在那儿了。艾弗港没有提默·彭茨森这个小家伙了,他们都说自从他十岁那年去了死地便失踪了一年多,回去之后就稀奇古怪的,前几年开始就完全不见踪影。倒是他那对渔民父母住上了好房子,我不敢说他们是不是早就把他给卖了。之前七年里每次靠岸你也都喊那三个沙马卡兹换来的奴隶去打听过好几回了,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达维熙。”

戈特弗雷德加深笑意,束在脑后的短辫尾危险地晃了晃,佯装什么都没有听见地哼起歌谣:

“……风带来一切,风带走一切,海孕育一切,海杀死一切。”


达维熙·夏卡眨眨眼,“谨遵国王陛下的旨意。”

他重新摊开地图,把望远镜压在地图上,转过身,“伙计们,戈特弗雷德国王有令!方向是南侧艾弗港,迅速起帆,全速前行——让我们再去凿一凿恩索里亚的铁城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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