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te Land

Each of them was born
None of them were killed
Everybody will be dead

— Jean Baudrillard

【The World】Chapter 3:少年与气泡果酱

朗希尔德蜷缩着睡在船舱柔软的麦秸床铺上。她睡觉时总是很安稳,姿势一直都没变过。这会儿,女孩紧挨着提默·萨姆斯,把脑袋靠在他的右侧肩膀上,身体小得几乎能完全挂在他的身上。她尖尖的耳朵感到一些压力,微微折起贴在他的颈窝里,刚刚好好,她听着他骨头缓慢呼吸的声音想,刚刚好好,好像他肩膀上的这一块骨头就是为了方便她贴得那么近而长成这样的。

她安静地躺了会,发现自己睡不着,便轻手轻脚半起身,观察着她的哥哥。提默没有醒来。他睡觉的时候很安静,从不发出和军营里那些士兵一样震天动地的鼾声,也没有此起彼伏嘎吱的磨牙声。但朗希尔德知道他并不是天生如此。在他十岁离家前他还是个夜晚会踢翻盖在身上的麻布或者麦秆,最后冻得发抖迷迷糊糊滚了好几圈一头撞上门槛的男孩,从死地回来之后他便倏地长大了。也是从那一年起,朗希尔德意识到他会独自长大,把他的妹妹丢在后头。一开始她还不觉得他看上去有太大变化,无非是独自一人时变得更沉静,面对那些总是欺负他们的男孩们时更加内敛,晚上当她依偎着他睡觉时发现他的呼吸浅得像仍旧沉睡在雪地深处。有一些时候,他还很容易被噩梦惊醒。朗格!他胡言乱语地喊着,转过身去抱紧她,胸膛热得惊人,朗格,那些亡灵,那些亡灵永远会在那里——它们不会再消失了!一开始她不懂他的意思,等到她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便再也不会这样了。事实上那之后他甚至看上去都不再做梦了,遑论梦魇。

没过几年他的身体开始伸展,个子拔高,整个后背的伤疤被皮肤拉伸绷开,四肢变得愈发强壮,骨节分明,喉结变粗,她趔趔趄趄跟在他身后,沙滩上的脚印留在他的脚印上,脖子越仰越后,最终躲进他的阴影。但她确实向来都躲在他的阴影里。她只跟他说话,也只愿跟他说话,万事万物在世间被人和精灵撕扯重叠拼贴,最终从这里到那头互相纠缠又互相唾弃,每当她想要跨出一步时便瑟瑟发抖,好似从天而降一整船的毒蛇倾倒在她身上,像那些年里恩索里亚人的目光、词语、笑容、动作,无一不令她憎恶。哥哥可以为了纳泽遗忘这一切。哥哥可以为了很多东西遗忘或者不在意这些东西。但她不行。她从来都不容许。

她的哥哥酣然熟睡。也只有在他睡着的时候朗希尔德才会意识到他其实真的是自己的孪生哥哥。货真价实,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在里头。她只着麻布单衣,腰间系带松垮垮地垂下来,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尤其抚摸着他垂在一侧辫起的三股发辫。这是她叫他留长的,于是他便二话不说留长了。外人都说她的哥哥残暴凶狠,盲忠领主,只有她知道他从来都是艾弗港的小渔民,心里头的三两事从来都是那几样。他这会儿仰面朝天,左手臂搭在脑后,睡得很安稳,但也就是看上去如此。她知道那个地方也离他的匕首很近,若是夜里有人偷袭,他也能立刻从极浅的睡梦中惊醒,想必这便是常年替那钢骨之王守夜后留下的坏习惯。

她的手指划过他的喉咙,指尖冰冷柔软,他没有苏醒。莱赛尔沦陷了。她凑在他耳边说,我看到上个月猎鹰丢下的战报了。瓦哈蒂亚骑士领军突入城堡,狂暴的德拉肯驾驭飞龙降临雪地黑棺,可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她的手指在他脖颈底部的小凹陷处停留。而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死了。死在圣堂熊熊燃烧的大火里,死在莱赛尔盘根错节的权势与阴谋里,甚至都尸首也不见踪影。“你真的知道战争是什么吗,我的好哥哥?你真的想提着尖牙征战四方吗?”她的指尖嵌进他的皮肤,低下头,长发散在他起伏的胸口,“……我和你想必都不知道。”她不得不说她喜欢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的姓氏什么都不是,海魔圣女什么都不是,人形玫瑰荒谬得叫人发笑,只有希尔玫德拉,整个莱赛尔城里,只有那个看上去便愚蠢又拼尽全力的家伙叫她喜欢。她从未跟那女孩说过一句话,总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出现在纳泽拉尔德狭长的阴翳间,像晴朗天里雪地泛出的光,她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喜欢她,而是她羡慕她。她竟能至始至终地爱着纳泽拉尔德,这真是令她无法想象。

如果有一天提默背叛了她……朗希尔德想,如果有一天提默为了什么别的东西把她抛在了脑后,她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他。若是这么瞧,希尔玫德拉倒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圣女,而圣女与痴傻之人往往仅有一线之隔。

她一动不动,紧贴在提默身旁,你不知道是不是纳泽拉尔德设谋连同蛮族杀了她。他们终于得到理由,毁灭恩索里亚明面上的双领主王座,把独裁的权杖交给他一人。她低声说,但高傲如他,走到今天却依旧不得不借助他力除掉旧朝利扎尔德斯家的最后一人,不可谓不讽刺。又或许他压根就没出手,还真的就跟战报上干巴巴说的那样,无非是最终物尽其用罢了。朗希尔德松开手指,朝上挪了几寸,压低手掌摸了摸提默的额头,没事,哥哥。她重新躺了下来,面对着他,船舱外规律的海浪声加重了这盛夏午夜的凉意,她又朝他的手臂靠了靠,没事,哥哥,都过去了。被关押在小箱子里的时候过去了、被推进妓院地下室的时候过去了、多年后又被过往冲向荒诞命运的时候过去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罢了,恐惧的海魔之爪早已被他们砍断。他不再无能,她也不再逃避,可她的哥哥太温柔。他太温柔了。她怜悯地想,他不够愤怒,不够狠戾,为此,世界总有一天会辜负他。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哥哥充满力量的身体,数道搏斗与训练中留下的伤疤覆在渔民粗糙的皮肤上,但更可怖的疤痕还留在他结实的后背上,那是近似天罚的雷电在汪洋大海的中央丢给他的预言。可这些对他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在她没法保护他的时候,人们总是试图伤害他,无论在艾弗港还是莱赛尔,他们总是试图用那些肮脏的词语去消磨他的尊严,好叫他难堪。可他们从来都不懂。朗希尔德傲慢地想,因为他们从来都不懂哥哥,所以他们自然也伤害不了他。她从他呱呱坠地的那刻起便伴随着他,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一点了。

夜晚的阵阵倦意来袭,朗希尔德望不见外头亮堂堂的月亮,又觉得身体开始发冷,眼睛快要闭上。这些天里,只要提默同其他将领商讨战局,她便一个人留在船舱下头,好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好像她是他的秘密情人,当他不需要她出现的时候她便沉睡、沉睡、沉睡,从莱赛尔被裹着带到艾弗港,又被纳泽拉尔德从艾弗港流放至远海之境。她一路上几乎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睡觉,偶尔会研究哥哥留在舱房里的罗盘与地图,复习记忆里的普鲁尔语和中央书库的大部头,只有在确保无人的时候才会出现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普鲁尔。那些深夜总是非常短暂,提默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少,她想一定是莱赛尔纷至沓来的信件叫他郁郁寡欢。明明这里面不乏好消息,譬如瓦哈蒂亚的方舟城里被插上了恩索里亚的旗子云云。她望着夜空尽头纷繁的星辰说,“提,我总是在睡觉。”

“……我知道。”

“你要去战场上了。为了你的纳泽。”

“为了纳泽拉尔德领主。”

“我总是想去普鲁尔。过去我只在书中见过普鲁尔,记住这群岛的每一个轮廓,关于它的一切。他们都说母亲树是所有精灵的信仰,也是他们的起源和母亲,我感到好奇,母亲树是不是能满足我的愿望?”

提默愣了愣。她的哥哥愣住时总会本能地瞪大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突然陷入了警戒似的。但只有她知道这会儿他全然没有要吓退别人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但那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他说话的时候朗希尔德正注视着他胸口悬挂着的那个小小头颅。他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它,从未离身,这个没有刻上任何炼金术式与魔法符文的物件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婴儿头颅,透过黑黢黢的眼眶是她哥哥温柔的心脏在注视着她。她摸了摸那个小头颅,掀起的风浪拍上船舷,提默剧烈地晃了晃,可她稳稳地站在他面前,仰头注视着他,“……你要知道,如果你死了,哥哥,我也没法活下去。”

“我知道。”他喃喃,伸出的手掌轻揉着她的脑袋,就像过去的每一个傍晚他们安心地躺在沙滩上遥望着天空时那样,“……我知道,朗格,我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

她在似梦非梦的船上摇摇晃晃。白天和夜晚的间隙变得模糊不清,现实和睡梦的间隙变得模糊不清,在没有注视着提默的时候,她甚至会害怕他是不是要弄丢她了。战争中的哥哥太陌生,他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同胞和他不愿意承认的同胞送上死路,恐怕连他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他自身的温柔推上了战场。而她则隐约感受到母亲树衰落带来的一种宛若叹息的虚弱,就像提前到来的深秋里焦黄色的枯叶覆地上一般寂寥。

她们抵达北方群岛后也没能停留太久,炼金术师们与术师都感到疲惫,他们知道如何用小型魔法在恩索里亚温暖自己,普鲁尔的湿热却叫他们只得不耐烦地脱去长袍。呕吐的士兵们奔下船,亲吻树木与枝头甜美到烂熟的果实。可她贪恋这光景也不过数天而已,接着他们又得用魔法伪装起舰炮,收起鼓满的风帆,从普鲁尔东侧最萧条的航线迂回前行包拢席拉。他们途径艾尔弗雷兹海角,繁茂的雨林出现得愈来愈多,几乎遮天蔽日的树盖俯瞰着整支前行的舰队,这会儿,她只觉得他们像是乘在木筏上,赤裸裸地暴露在普鲁尔的每一寸目光下。可他们几乎没有在沿途遇见任何精灵,一旦抵达了厄尔海峡,情况显然就变得更糟糕了,这儿的气温骤降,前不久突如其来的冻雨让恩索里亚人们又一次回忆起了艾弗港的冬日,纷纷重新披上刚刚脱下没多久的外衣,海岸线边肉眼可见的都是枯萎的植物,一派萧条之色。这座远海之境似乎变成了荒岛,若不是天际隐约可见的母亲树枝桠,他们甚至都要怀疑传说中位于席拉的母亲树和诸多树生精灵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普鲁尔真美。”

她由衷地感叹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对哥哥说的, 还是某一天躺在甲板上对哥哥说的,但总之,她确确实实地这么告诉他了:“……没有精灵的普鲁尔真美。比我在任何记载和书籍上看到过的样子都美。”

哥哥回答了她什么?她不记得了。朗希尔德在阴森的夜里依偎着她年轻的骑士又一次陷入酣睡。可这不应该。她明明什么都能记住。他们过往在艾弗港的饥饿、寒冷、恐惧,她在莱赛尔的无聊、疲倦、拥挤,她想要逃跑,她想要和哥哥一起逃跑,你为什么要坚持呢?她哭喊着问他,你到底为了什么呢?她可不相信他是为了恩索里亚,或者为了利扎尔德斯,她甚至不相信他是为了纳泽,你是为了什么呢,哥哥?可她不记得了,她渐渐开始不记得了。这才令朗希尔德感到恐惧。这是叫朗希尔德唯一感到恐惧的事情。

“该起床了。”

朗希尔德睁开眼睛。她的哥哥正把一小盒珍贵的泡沫果酱摆在面前的桌上,旁边是新鲜的蔬果、烤鳟鱼、恩索里亚的风肉干。他的眉宇之间有兴奋、有战栗、有杀意。

“……朗格,早上好。”

她的哥哥说。朗希尔德望着敞开的舱门,外头隐约可见的树屋被垂下的藤蔓盖住,海水的声音远比前一个月里她所听见的都要柔和,“……我们到达席拉了。”

朗希尔德点点头。她伸出手,摸了摸哥哥的眼睛。她想也许这么久以来他都没有朝镜子或者水面上看过一眼,以至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上头还有无法抹平的犹豫。



艾斯米·罗尔沙赫随军已有一个月有余,海面上的毒日毫无遮拦,令他活生生蜕了好几层皮,成天都像一只烤熟的龙虾在桅杆之间蹦来跳去哇哇直叫。他到现在连个见习海员都算不上,显然也不是什么派得上用场的士兵或术师,连舰队的账本都做得漏洞百出。少年整天不是躺在船舱里呻吟,就是站在甲板上摇摇欲坠,被提默·萨姆斯拎去教训时反倒最是放松,因为这多少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好带走一些晕船持续不断的恶果。

罗尔沙赫家的孩子竟然无法适应黑之洋的海浪!这若是传出去准要被那些本就傲慢的贵族嘲笑,艾斯米原本以为哥哥奈耶尔会想方设法隐瞒这一点,谁知道他竟二话不说把艾斯米交给了提默,任凭后者将他带上前往普鲁尔的主要海军部队。

“奈耶尔大人,您对艾斯米大人寄予厚望诚然无可厚非,但这动作未免太快,恐怕对小家主而言来得太早……”连严苛的莱欧娜这次都替他说话了,当他捂着脸奔向另一侧的码头时他听见莱欧娜在他身后苦苦央求,这让他充满希望地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去看莱欧娜。但显然她的话没有对奈耶尔的决定造成半点影响,他挑挑眉头,身后的人便反手给了莱欧娜一记耳光。

“你从何时起竟胆敢质疑奈耶尔大人的决定了?!”那人吼道。奈耶尔脸上挂着笑,可这纹丝不动的弧度比乌鸦的尖喙更叫人胆寒,“……您曾经也是我的老师。”他对莱欧娜说道,声音平缓,“我真不愿意怀疑您的头脑。”

这粗暴的动作几乎令艾斯米喊出声来,可莱欧娜甚至都没有抬手摸一摸已经微微肿起的一侧脸颊,她的耳根因为愤怒而通红,可眼睛里依旧是艾斯米熟悉的神情,“……谨遵奈耶尔大人的安排。请容许我同艾斯米大人一同随军出发。”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为此,莱欧娜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海员里多多少少也有着点迷信的色彩,这跟海魔教或者死神教都无关,而是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这种约定俗成在恩索里亚几乎就跟空气一样存在于各式各样的角落,譬如要是在墙上悬挂蜘蛛的尸体就有可能收到天降横财;树枝上停栖七只渡鸦便代表不祥;死地深处的骨头可以替你抵御一次死神的召唤等等,而带着女人出海则是船员的大忌。这一路上他们没少挨那些士兵的白眼,可更令他惊讶的是提默·萨姆斯统帅竟然从一开始就答应了这奈耶尔以为铁定会被拒绝的请求。

“你的家庭教师?”他哼了一声,“我可不在意这些小事情。你要带便带着吧,罗尔沙赫大人,毕竟战舰上可不会有第二个供你差遣的人。”

他一开始不明白他的意思,等到随军训练时被丢了一块抹布,才知道自己在这舰船上可不再是罗尔沙赫家的小家主了。随随便便一个见习海员和最下等的士兵都能斜着眼瞧他,喊他罗尔沙赫家的男孩。你必须快快长大。他忽然明白了莱欧娜的话,你必须快快长大,快快变得能独当一面。但传说中纳泽拉尔德的狂犬却并不像艾斯米想象中的那样成天都是一副能生吞下他的模样。相反,绝大多数时候,狂犬都只不过是脸色不太好地沉默着呆在船尾,或者喊来比艾斯米年长两三岁的士兵同少年一起训练剑术,在规划航线时也总默认莱欧娜带着他出现在一旁。有一回晚餐时,提默甚至把桌上那一小罐珍贵的果酱朝他推了过去,似乎是在赞赏他逐渐变硬的胳膊。

提默·萨姆斯就好像是个完全不同于奈耶尔·罗尔沙赫的人。艾斯米模模糊糊察觉到这一点,可一旦他试图说服自己狂犬也许并非是狂犬时,又总会被那双凶狠的眼睛瞪回起点。

——他距离独当一面毕竟还有很久。

“那萨姆斯只不过纳泽拉尔德殿下麾下的一届庶民,仗着领主大人的赏识一路爬到这地方,都还不知道给自己找点其他有用的靠山。”

奈耶尔嗤之以鼻道,“竟还问我要去了你,艾斯米,我的弟弟,他以为自己从我这儿要走了个宝贝家主,便能把你当做人质让我和剩下的罗尔沙赫家舰队好好听话,从此往后就高枕无忧了?……笑话!”

艾斯米跪在奈耶尔面前。他那天在奈耶尔的书房里跪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膝盖肿得通红,直到日落都没被允许站起来,自然也没吃上一口晚饭。他旁边便是空空如也的壁炉,盛夏的石炉没有烧柴,他第一次为此感到庆幸。

“你可不光是个没用的砝码,艾斯米,你是我的胞弟,身为罗尔沙赫家的人,还多少得有点脑子。”他双手背在腰后,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踱步,“……我看这倒是个绝佳的好主意。”艾斯米双手捏着衣袖,盯着那双上好的牛皮靴从左侧迈步,最后在他面前停下。他等了几秒钟,那双黑靴子再也没有动,于是他一抬头就看见奈耶尔怜悯地俯视着自己。

“没想到萨姆斯竟然主动露出了破绽……只要你紧紧跟着他,罗尔沙赫家就能处于上风。”

他声调柔软,薄天鹅绒披风领口上金丝线绣着的四根交错羊角危险地晃了晃,艾斯米意识到哥哥这会靠得很近,可他的双腿都跪得没有知觉了,只得暗暗手掌用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艾斯米,你知道你该怎么做吗?我猜你也不知道……听着!一开始,他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就像这样——就像你现在这样,随便你怎么想的,用你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他也好,学着他当一条狗整天围着人转也好,他要你做什么你就给我做什么,哪怕他有那肮脏的癖好喊你含他的鸡巴你也得照做。”

他看到艾斯米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却露出满足的笑容,“你干不了别的事情,想必也当不了什么得力副手或是将士,但时间久了他多少都会让你近身,照顾他的日常起居……无论如何,你都得把那条傲慢的野狗给我伺候好了。”

艾斯米不安地用手指卷着耳侧垂下的一绺白色,他拼尽全力忽视自己膝盖密密麻麻的刺痛和五脏六腑分泌出来的恐惧,瞪着地上来自瓦哈蒂亚的精美织毯,染红的羊毛与鎏金的织线把他捆得紧紧的。哥哥在说什么?他后颈紧绷,一言不发地感受奈耶尔意味深长的目光。紧接着,一个小小的漆黑铁瓶变戏法般地从奈耶尔的袖子里滑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艾斯米面前。

“这便是礁心赋予你的武器,艾斯米。”他眯着眼睛,那铁瓶的塞子很紧,但艾斯米依旧好似闻到一股甜腻的味道,他喜欢他们喊他“礁心”奈耶尔,艾斯米想,他自然无法原谅任何胆敢喊出另外那个称号的家伙,这其中一定便有提默·萨姆斯的名字。哥哥想要杀死提默·萨姆斯。他忽然明白过来。

“他们都管这玩意儿叫女人的武器,现在我准备加上一句——这是女人和幼童的武器,你瞧,这一小瓶,只消三滴,神不知鬼不觉地滴在他的苹果派里,味道就跟上好的阿兹拉库糖味一样,和着酒吞下去,不出半宿,他就能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礁心。”艾斯米脸如死灰盯着奈耶尔,后者满脸兴奋,荣誉的火焰在他眼里栩栩如生。你知道我们最想要的是什么吗?他被问过成千上万遍,他能答出成千上万次,海军的最高统领权。因为恩索里亚的海军是罗尔沙赫和先领主共同造就的,罗尔沙赫的后人理应获得这个荣耀。

可现在他比过去的任何一次都要不相信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

“咱们都心知肚明,提默·萨姆斯必死无疑。而你是唯一的选择——海魔在上,我可不想好端端地浪费了加赛克·拿恩……我已经习惯他做我的副手了,没有愚蠢到要把这个绝密的任务交给他之后再砍了他的脑袋。而你,艾斯米,你是罗尔沙赫家的人,我的好弟弟,把这秘密交付于你,我是再放心不过了。”

他钢铁般的手指陷入艾斯米柔软的手臂中,“那萨姆斯不过是个被钢骨之王圈住了脖子的莽夫,一条狗也妄图在罗尔沙赫的地盘上撒野?你亲手带给我的信上已说了莱赛尔城中恐有变动,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大人改变整个恩索里亚,独裁的日子已经到了。信仰海魔的罗尔沙赫如果再不抓紧这战争的好时机,还能有什么将来?!艾斯米,我们夺回海军统帅的最大阻碍便是那条狂犬。毒药是最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没有人会知道是你——甚至没有人会相信是你的。”灯光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比往日里都好,褪去了一些苍白,多了几丝血色,但艾斯米只觉得冷。

“……毒药。”他咕哝道,“……礁心。”

“喝下去,他血淋淋的柔软心脏就会慢慢变硬,最后像海边的礁石一样硬邦邦,再也不会动。这就一命呜呼咯!”愿海魔赐福。艾斯米死死瞪着眼前的小瓶子,好像只要一伸手碰到它的表面,他的皮肤就会先中了这致命的毒素而开始慢慢变硬,最终蔓延到他的心脏,把他整个人都敲碎。奈耶尔却对他的犹豫浑然不觉,他弯下腰,双手架在艾斯米肩下两侧,用力将他拖起身。可艾斯米跪得太久,双腿早就没了知觉,这下浑身发软,又险些跪回织毯上。奈耶尔托住了他。他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待过他——若是放在过去,他一定会放开手任凭他摔回去,然后恶狠狠地咒骂跪坐在地上的少年。艾斯米注意到那小瓶子不知何时也落入了他的口袋,沉甸甸的,像是一小桶炼金术师的火药。

“这对提默·萨姆斯和我们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没什么太肮脏的局面,不需要他被什么人砍了脑袋,只需要留到他攻打席拉之后……若是他赢了,就把毒药放进他的食物里;若是他被精灵杀死,那便根本要不了你出手便能坐享其成,我的好弟弟,到了那时候,你只需要凭着罗尔沙赫的威名坐镇黑珍珠号,等着我带领鹿角号和恩索里亚的铁城墙前来接应你。”

艾斯米张了张口。他的身躯半依在奈耶尔的身上,头抵着他的侧腰,奈耶尔的手掌只需要微微上移,就能悄无声息地把他掐死。他掐死他一定很容易。艾斯米想,比他杀死尼尔德哥哥要容易多了。最后他勉强开口,“……哥哥。”

“嗯?”

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双眼睛对视了。艾斯米倏然心惊,“如果……”

他还记得他们离开港口的那个寒冷清晨,那天之前不久提默·萨姆斯刚刚下令肃清了码头上零零散散的妓女。近来莱赛尔城内巨变导致城内数家妓院都受到了外来军队与内部其他教徒的冲击,许多精灵和半精灵的妓女娈童都被当地的暴民掠夺,甚至被各地商人趁火打劫,重新囚禁起来卖到各个其他港口城市的妓院,其中便不乏常年对女人虎视眈眈的军队。当时执行指令驱散妓女的奈耶尔便露出了同样的表情——服软、温和、甚至带着些许纵容。他们遣散了可伦湾和莱赛尔被掳来的妓女,在愈发响亮的不满声中,奈耶尔刻意抬高声线,强调他们如今都归于全舰统帅提默·萨姆斯的麾下,自然该将最高统帅的要求看作军队的最高指令。连艾斯米都看出了这里头过于浓郁的阴谋味道。而现在,奈耶尔又露出了同那会儿一模一样的表情。

艾斯米揉揉鼻子,“……如果是我在攻打席拉的时候死了,那要怎么办?”

奈耶尔的笑意更浓,他总在这时下意识地模仿尼尔德的笑容。艾斯米不知道这是奈耶尔从什么时养成的习惯,也许是在尼尔德死之后。但他身上没有任何一点和那个传说中的人相像的地方——

“……那真是恰到好处了。”奈耶尔·罗尔沙赫注视着艾斯米·罗尔沙赫说,“提默·萨姆斯擅自将罗尔沙赫家的小家主掳作人质,并在攻打席拉的期间蓄意谋害了他……我们定能把他同你的尸身一起厚葬,我亲爱的弟弟。”

——半点都没有。



提默·萨姆斯统帅:

当前莱赛尔形势有所缓解。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领主已宣布瓦哈蒂亚是本次莱赛尔受袭的主谋方,除了主城墙受损外,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已被宣布死亡,恩索里亚的双领主统治也随之终结。为了鼓舞短暂受挫的士气,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将在莱赛尔城堡内,与在战争伊始便立下战功的贵族伊露塔莉娅·埃利伐加尔成婚。

莱赛尔的渡鸦

四零三九年七月



萨姆斯统帅:

我们已在西方岛上盘踞数周。目前先锋军的状态尚佳,休整的时间足以令他们适应普鲁尔的气候。贸然靠近席拉风险太大,我们会等待海军支援到来之后再缓慢接近席拉,以便夹击。

如您计划未变,仍同上封密信中提及的时间抵达席拉附近,我们将于营帐内等待您的到来。

科芬·葛雷西亚

四零三九年九月



远海之境,普鲁尔。与其称其为远离大陆的岛屿,倒不如称其为母亲树的土壤。巨大而粗壮的根茎大都深深扎根在岛屿上,部分露出的地方贯穿了席拉岛和其他群岛,几乎像是凭借树根的力量将数个群岛牢牢地扎拢在一起。他们从抵达北方群岛的那一刻起便能隐隐约约望见南部枝繁叶茂的景象,但越是靠近席拉,这眼前的一幕便越是叫人惊叹。几乎直入云霄的树木错综盘杂,依树而立的精灵树屋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立在半空中,城镇完全不同于其他三大城邦,被自然的力量打乱,零落地散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与青草之间。即使他们多多少少也都听闻过席拉那绝非人力能筑起的奇观,但眼前的景象实在过于摄人心魄,以至整支舰队都在抵达席拉边缘的那一刻屏息惊叹。

这跟朗希尔德同他描述的差不多。提默·萨姆斯瞭望着矗立在席拉中央的母亲树想到,你会不自觉地在那一刻感受到精灵和人类都只不过是万事万物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而已。但朗希尔德不知道的是,倘若有机会攀上恩索里亚西北部的死地,你同样会对着累累白骨发出同样的感叹。但他现在没有心思思考这些。

“精灵不可能对我们已经进入普鲁尔境内一无所知。”

舰队几乎马不停蹄地航行了一个多月,他的战士们脸上或多或少都有掩饰不去的疲惫。从北方群岛下至席拉的一路上又过于顺畅,他们几乎都没有遇见过精灵的守卫军,以至整个普鲁尔都有股过于异常的味道——因此他判断他们要不是出于某种理由都纷纷前往其他城邦了,要不便是放弃了偏远的群岛,集中所有兵力驻扎在席拉的周边。如果是后者,那么他们便不得不与普鲁尔传说中的元老院以及和阿达亚这样的风语者抗衡。

“收帆——降桅,各就各位!”

舰队在席拉东侧的平静水域航行,紧张地试探着吃水的深度,最终桨手们忙忙碌碌地降下船速,缓慢保持战列,谨慎沿着岛屿边缘排开,寻找最佳的停泊点。提默的手指点在地图上方时艾斯米不得不踮起脚才能看见,北方群岛上被炭笔重重地划了一个圈。

“风语者的风暴屏障只留下南北两侧隘口,他们没有理由未察觉到恩索里亚海面上的侵入。我们特意在进入普鲁尔海域时留心了魔法偷袭,可往日里把手在隘口的风语者似乎放弃了关口,也许是人手不够……”他顿了顿,“但即使风语者至今不见踪影,普鲁尔的屏障也依旧维持原状。正如我们的术师所言,整座群岛的各处都留有魔力源的痕迹,精灵们恐怕早已通过其他方式筑起了长久有效的风暴之墙。我们在正式进军席拉之前不可擅自破坏,以免惊动他们。”他的副官加赛克·拿恩在一旁谨慎地表示赞同。他是主舰所驻港口的海军学校出身,在黑珍珠号上服役了三年,这之前也正担任着奈耶尔·罗尔沙赫的副手,大半辈子都在罗尔沙赫家族主操的海军学校与可伦湾北部主舰队里度过。这男人个子虽不及提默,但也算是恩索里亚人里高壮的身形,一派饱经风霜的模样,额头皱纹深得如同树纹,是个典型的守旧派,对于如今军队中愈发增加的混血将士数量虽不置一词,但也毫不掩饰其疏远之意。他烟灰色的披风边缘嵌着深墨绿的金丝线,这是奈耶尔前年赐予他的赏礼。

这副手瞅了瞅艾斯米所在的方向,接话道,“恩索里亚的士兵们似乎对普鲁尔的气候并不适应,加上海面的航行过久……虽然他们在北部港的集中训练很有效果,但也不足以让这些常年在陆地上战斗的剑士与弓兵熟悉海洋的节奏。海员们状态尚可,但其他人同刚刚出航那会儿的样子截然不同。他们绝谈不上处于最佳状态。”

“可不用你来告诉我。”提默接着在席拉所在的位置上短促地敲了敲,“但同样,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休整了——席拉必须被立刻拿下。我们在这里等待的时间越久,精灵们集结的时间便越长,甚至极有可能找到外界的帮助,”从瓦哈蒂亚的港口城市、恩索里亚的港口城市至普鲁尔都被男人笔直的线条勾勒出来,“看这里。我们的位置难攻难退,只消喊上任意一支军队绕至大岛,再由瓦哈蒂亚舰队从西侧翡翠港出发,便能截断在南部隘口,整支舰队都会被母亲树困在席拉外围。”

他挑着眼注视着显然有些震惊的黑珍珠号副手,“我们一定得尽快行动起来。调动士气也是主将的责任之一,更何况……”

提默大步流星地从船尾走向船头,普鲁尔的象征母亲树正在他们面前的不远处——倒不如说,母亲树和席拉几乎是普鲁尔中心化作一体的岛屿。生生不息的力量便从这岛屿的每一寸朝外扩散,但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在这看似蓬勃的景象中注意到母亲树一侧枯黑的枝条。就好像有某种更加可怖、更加压倒性的力量正由里到外地侵蚀着那生命力的象征,也随之冷冷攀上他们的脊背。提默·萨姆斯死死地注视着这一幕,接着挪开视线,转向更棘手的问题。

现在恩索里亚的军队根本无法进入席拉——主岛周围赫然筑起了一层大型的护罩,在具有精灵血统的人类眼中远比普通的人类士兵都更清晰。风语者显而易见已经提早抵达席拉了。他们蛰伏在树冠底下,一贯懦弱地支起屏障,好把人类阻挡在外。

但他们可不是无备而来。

“人类无法穿越精灵的保护魔法,席拉的屏障必须被炸开。”提默说,“恩索里亚的士兵若要进入席拉,这便是我们的第一步。”他回过头看着身后整装待发的火枪队与副手,扬起眉毛,“加赛克·拿恩听令!”

“……属下在!”

“准备炮弹——战列舰按照演练阵型排开,所有炮兵留在风帆战舰上,好好吻一吻那些我们给普鲁尔准备的弹药,它们将会成为明日人类向席拉开响的第一炮——”他说着便侧过头,扎着漆黑钢钉的尖耳大张旗鼓地昭示着他身体里精灵的血液,但他眯起眼睛,在他身后,逐渐下降的太阳宛若沸腾了般地倾泻出火烧火燎的光芒。

“你知道杂种的好处在哪里吗,拿恩副官?想必罗尔沙赫家没人教过你这些……听着,混血人类能丝毫不受阻碍地穿过席拉的魔法屏障。这便是精灵的傲慢,他们总是遗忘那些混血的存在……”

他歪过头,“集结所有混血的士兵,明日里同我一起先行突入席拉,从内侧响应外部炮击,在开战后的一个时辰里毁掉席拉脆弱的屏障。”

“……是,萨姆斯大人!”

艾斯米和莱欧娜一同在不远处望着甲板上指挥军队的男人,他似乎丝毫不忌讳在他们面前指挥曾经属于罗尔沙赫家的军队。这时他转过头来,像才想起来这两人似地皱紧眉头,“你们便在主舰上呆着吧,我会留一小队士兵担当你们的贴身侍卫。”

他说罢在艾斯米半是恐惧半是憧憬的目光里一脚踩在黑珍珠号的船舷上,罗尔沙赫家的交错羊角家徽早已不见踪影,“传下令去——收起风帆,只需留下必要的上帆即可。今夜叫我们封起船舱内的所有酒桶,打开恩索里亚那些无穷无尽的干粮和肉干,全部都给我吞下去,直到肚子不能再撑为止!”

船头高高扬起的头骨战旗与塑像似乎在低头凝视着这傲慢的男人。来自死亡的视线。提默猛地转过头,朝着身后的舰队与遍布海湾的千名士兵,沐浴在整齐划一踩着船甲板的应答中吼道:

“——我们的美酒,必将淋在最终夺得胜利的人类身上!!!”


只不过至始至终,这都不是他唯一的计划。提默·萨姆斯挥挥手,从黑珍珠号上一跃而下,转而便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朗格?”他在走向浅滩时回头喊了一声,但身后无人应答。他皱紧眉头,“朗格?我看见你了。”可这话倒是谎言。清澈的水面下颗颗鹅卵石清晰可见,小臂粗的树枝埋藏在这下头,上方树影婆娑,树叶的间隙里洒下粼粼夕色,他意识到这不过是普鲁尔的微风罢了。

朗希尔德并没有随他一同走出黑珍珠号。提默无不担忧地仰头看了一眼窗舱的位置,几不可闻地叹息道,“……你怕是不愿意看到我们伤害母亲树。”他学着朗希尔德的模样用普鲁尔语重复了一遍,“母亲树。”这个发音很神奇,温柔地卷在他的舌根上,可完全不像朗希尔德说的时候那么悦耳,反倒叫他从头到脚都感到强烈的不适。提默用力甩了甩头,望向另一侧的天空。

就在席拉西部,从西方岛悄无声息地贴近席拉的军团长科芬·葛雷西亚与雷德·布雷兹所率先锋军也早已整军待命,只等提默·萨姆斯如约定中的那样发出突击的讯号。不过科芬·葛雷西亚从未在密信中确切得知提默所说的“讯号”究竟是什么。海军统帅叫他在原地等待着即可,于是他便同雷德·布雷兹一起呆在卷起帐帘的营内等待。

“你说那人会不会直接领军绕过来了?”雷德猜测道,他前两周刚刚还吃坏了肚子,以至近来放在两人面前的菜式又中规中矩了不少。普鲁尔可供人类食用的食材也并不在少数,耐心找找仍是数量可观。晚餐是一大盘新鲜采摘的普鲁尔果实,看上去多少都是人类的种类。灵牛最近变得过于凶狠,他们迫于得在席拉周边低调行事,转而寻找温和的羊匹。烹饪时撒了些雷德带在身旁的宝贵香料,以恩索里亚传统的方式搁在烧得火热的石头上烤,那味道绝不逊于在莱赛尔城的御厨中所烤制出来的羊腿。而受到条件限制,他们都许久没有闻到需要石炉才能烤制好的苹果派了。这让提默·萨姆斯出现在长桌旁时就已满脸不悦,指出道,“我可没想到这儿的晚餐也就是这种水准。”

“好的,萨姆斯统帅,真是令人怀念的开场白。”

而不同于雷德毫不掩饰的不满,科芬·葛雷西亚只是静坐在桌边,抬了抬眼,看见提默自顾自地扯过营帐里第三把座椅,一屁股在长桌边坐下,目光短暂地交汇了片刻便代替了那些过于冗长的寒暄,在这方面,铁匠同渔民倒总能达成共识。

“喏,这泡沫果酱倒是不错。”提默沾了一手指橙黄色的甜酱,舔得一干二净,这才又说,“如我们在信中约定,葛雷西亚将军,我已携三千铁军在席拉东侧等待进攻。”

“何时?”

“明日破晓。”

科芬看了眼丝毫不顾及礼仪,单手握着餐具便叉起整块羊排撕咬的男人,稍稍等了一小会儿。他看见了男人出现在他们的帐前的那一幕。显然,他几乎不可能在抵达后徒步从席拉的至东侧以如此快的速度移动到至西侧,还不被任何守护席拉的精灵发现。就在男人现身的那一刻起,他便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他在信中对自己如何抵达西侧的方式如此语焉不详了。他确实能够做到。但显然提默完全没有要对这一幕做出任何解释的意思,科芬心如明镜,也不再追问,在雷德显而易见难以置信的目光里从容点头,“我知道了。”

“海魔在上,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可真是一点都不明白。”

雷德左看看科芬一脸了然,右看看提默鼓起的腮帮,“所以……信号呢?信号是什么?”

“信号便是信号,届时就知道了。”科芬不紧不慢地说道,“席拉周边有保护的屏障,我们并未贸然进入。”

“纯是人类的话无法……”提默口齿含糊地咽下一口喷香的羊肉,“……无法穿过这保护层。但也曾有混血人类来到这岛屿上,我……我这儿也有人查阅过书库内相关的书籍,说是席拉的屏障奇迹般地能够允许混血穿过,但血统越是稀淡便越难,所以若要我们的军队踏平席拉,我们必须得先轰开那层该死的玩意儿。”

“明白了。”

科芬抬起那双靛蓝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地注视着提默。莱赛尔城内人人都说他性情乖张,死气沉沉,倒像是跟提默全然不同,但葛雷西亚家若要说是没落了,也总比庶民杂种出生的将领要得人心。可提默的眼神时不时在他深似墨色的发际间冒出的白发上停留,比起上一次他在莱赛尔城里见到他的时候,这股异样感更重了。此时在这营帐里,唯独那股味道从科芬的身上始终不散。那是每夜提默留在纳泽拉尔德的房中守夜时嗅见的气味;那也是当他在艾弗港站在风语者阿达亚面前时从那被手套遮挡着的右手上感受到的气味;这气味如今也如嘎嘎直叫围着尸体打转的鸦群般从上至下地扑向科芬·葛雷西亚,将他整个淹没。

油灯晃了晃,提默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懒洋洋地转过头,“那么我们便明日战场上见,葛雷西亚将军,布雷兹阁下。”



普鲁尔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不用任何人再多向他强调,也清楚地感受到了。母亲树在衰弱,一千六百年来树生精灵忧虑的事情走在既定的命运之路上未曾停下。自从离开元老院后,由那群位高权重之人与领主共同掌控着的普鲁尔的命运也似乎陷入了矛盾的螺旋。可外界的一切都在这短短数个月之间风云突变,瓦哈蒂亚和恩索里亚的军队都已经踏上了这块神圣的土地。科达姆信中关于战争的叙述越来越多,有时候他甚至会感到一丝无能为力。

“风语者,乔,”诺亚从远方捎来的口信将他从奥里漠斯唤至这里,“请即刻前往席拉。”奥里漠斯。他始终记得这个地方,他便是在这里捡到了布兰特,他的护卫。那会儿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搁在石滩上,后来乔才知道他那年刚满五百岁没多久,在树生精灵的年纪里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他花了四百年的时间给予他信任,最后告诉了他真相。

“……你还不相信吗?”布兰特向来看上去冷淡,只有对他才会露出那样焦躁的模样,好像若不能把乔从元老院那群家伙的手中拯救出来,他就没法像乔保护他一样保护乔——他在这种时候似乎总是会遗忘乔是普鲁尔的风语者,亦是普鲁尔的最高守护者之一,“旧王与平塔阿达亚互相勾结,把我们的同族绑上商船,为了什么?难道这会是为了普鲁尔吗?”

乔闭上眼睛。树生精灵向来只有一个名字,便是从诞下的那一刻起母亲树赐予他们的。而命名总有意义。任何一个名字都是对树生精灵漫长一生的预言。他们的命运同母亲树息息相关,更不用说如今——如今绝不是仍在普鲁尔内同元老院那群吵吵嚷嚷的精灵们一同争执的时候了。倘若恩索里亚铁军踏上席拉,普鲁尔必将遭遇被那些贪婪的人类焚毁殆尽的命运。即使不是为了元老院,甚至不是为了普鲁尔,他也会守护母亲树直到最后。

他长至脚踝的雪白长辫微微颤动了一下。比起以往,他的模样又小了一些,现在他的身高甚至不如三百来岁的树生精灵,平日里若是进入席拉大图书馆,不依靠魔法都无法触及三层书架上的典籍。这倒是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麻烦,只是布兰特比起以往更加小心地守护在他的身旁了。

“我会开启全岛防御魔法。”

乔稳步走向母亲树,他的步速倒并不慢,模样也是一如既往不焦不躁,但双腕戴着的浓金镯子上镶嵌着的宝石已开始缓缓发光。这些年来他走遍的普鲁尔土地上都有刻意留下的痕迹,便是为了在这特殊战时守护精灵一族。听闻恩索里亚的舰队已从东侧包拢,他们便开始连夜加强巩固普鲁尔各地的魔法屏障,随着乔的走动,他身旁的萤色水母也上上下下地漂浮着,它通体都由精灵魔法构成,宛如被这美妙力量固定在岛屿上的星辰,在夜晚引领着留守在席拉的教会精灵们与元老院的战士们向母亲树的树干处聚集。

——但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

布兰特紧紧跟在乔的身旁,只见少年模样的风语者双手合拢,脚步停留在母亲树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树冠底下,他背后便是曾经孕育了他们的树干,盘缠壮大的根部源源不断地给予着精灵魔法与生命力,但是……他一抬头便能瞧见母亲树的枯枝。一股心悸毫无来由地击中了乔,透明水母散发的光芒愈来愈强烈,风语者在一片静默中开始了他的吟唱:

“……光芒,雨露,风与云,且听吾愿……”

白发翠眼的树生精灵周围爆发出普鲁尔最强守护者之一的魔力,风语者歌唱般优美的吟唱裹挟着守护的力量,以乔为中心缓慢地朝半径几十公里的外部扩散,原本便在母亲树上方悬浮着笼罩整个席拉岛的护罩如活物般开始蠕动,淋漓而下的透明护层从上而下地,连同树枝一起覆盖住整棵母亲树,从枝叶尖梢垂下水母般的触肢。充盈的魔力将席拉内部巨大的灵树外侧层层加固,流露出风语者的决意——

“……要来了!”

乔猛地睁开眼睛,他的目光跨过层层树屋与前方已开始集结的部分留在席拉的元老院精灵,直眺东部连接净洋的海峡,在至深之夜的浓郁黑暗中,他轻呼道:“布兰特!”

他只来得及说上这一句,吟唱便被打断了。

先来的是一阵风。

这风从遥远的地方逆着海潮的方向从天而降,随着那阵风的到来,精灵们看见了在正上方陡然炸开的光。这光芒过于耀眼、过于灼热,以至某个瞬间,他们险些以为太阳坠落了。


提默·萨姆斯在黑珍珠号的瞭望台上举起长剑。

三百混血重骑兵与火枪队在船队前数百米处蓄势待发,身后两千轻骑步兵与弩手准备就绪,海湾不远处风帆战列舰全数排开,锁链捆紧,炼金术士与术师们齐齐坐镇后方,船侧恩索里亚钢制炮口已尽数到位,在漆黑一片的黎明前笔直指向席拉的精灵守护罩。装入的钢炮炮弹上密密麻麻的增幅术式与控制精灵魔法的附魔都似乎悠悠然地映出燃烧的火光,可他们都在等待——马匹发出急不可待的轻微鼻声,士兵的轻甲挤压出钢铁的摩擦声,风帆在几乎凝固的空气中微微鼓动,有一阵微风逆着海潮的方向朝他们刮来,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必然一刻的降临——

“全军听令——!”

他们的统帅举起那柄叫人胆寒的漆黑长剑,自从火枪队们随着他一同在艾弗港的战役里大获全胜后,“纳泽拉尔德的狂犬”可又多了一个称号。“风语者杀手”提默·萨姆斯傲慢地扬起脖颈,他的声音响彻夜间的港湾与树林,“我可不会和那些贵族出身的将军一样说些漂亮话——你们若爱听那些玩意儿,便只不过一群号称恩索里亚铁军的孽种!”

他缓缓地扬起左侧的手臂,任凭底下整齐划一的呐喊声愈来愈响,“我是纳泽拉尔德的狂犬——我不过是你们眼中的又一个杂种,但是在这战场上,你们只消记得一点——我代表你们的胜利!”

提默在惊天动地的咆哮中扬起唇角,“重骑兵到位!随我闯入这席拉形同虚设的屏障——炮鸣便是我们的战号,让我们里外合一把这无能的软壳毁灭!而太阳将随我们一同升起!”

他们一开始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一幕

狂热的呐喊凝固在喉咙片刻,旗帜扬在半空中,火焰没有点燃,长剑没有出鞘,三千双眼睛死死地钉牢在提默·萨姆斯身上,他的身影翻过瞭望塔的边缘,直直地坠入黑暗,数秒之后,奇迹出现了。

仅能在恩索里亚北方雪地中所见的硕大白隼腾飞在半空中,它的双目如炬,羽毛尾端泛着藏青色的花纹,黄金瞳孔里爆发出凶猛杀意,利爪中紧紧悬着一人小臂大的特制容器,里面是炼金术士高度压缩后滚烫的附魔钢,白隼在半空中发出长长的一声锐鸣——

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出的是士兵们的狂热,三百匹战马的铁蹄随着白隼展开的双翼一同从浅滩上冲入席拉的边界,与此同时,三百余门恩索里亚附魔钢炮同时朝着席拉的精灵守护罩发出轰鸣声,“这是被海魔赐福后的象征——能够与自然之力相通的侍者!”这狂风暴雨般一泻而出的吼声足以令任何人和精灵望而生畏,而白隼的身影已经带领着骑兵们突出了那座岛屿,可士兵们仍在后头狂喜地喊道:

“海魔在上!!!胜利必定属于恩索里亚!”

他听见身后士兵们遥呼着他的名字,彼此鼓励,而他的速度远超于骑兵先行部队,早已在精灵们还未意识到的时候便已抵达城中央,上方母亲树垂下的树枝像成千上万双眼睛注视着他,你们太傲慢了。白隼锐利的眼瞳毫无惧色地迎上那超然之物不存在的视线,傲慢必将令你的孩子们走向灭亡。

先坠下的是被轻轻打开的特制金属容器,融化的附魔钢在月色里朝母亲树下聚集着的精灵们倾洒而下,提默·萨姆斯也在半空中恢复了人形,短暂滞空后便如扑向猎物的猛禽般朝下急坠,双手抽出两侧佩剑,随着灼热的滴滴恩索里亚钢一同朝精灵的头顶上砸去。

“……不好!”

空气中的水雾被这致命之物划开,那个扑向他们的人遮住了黎明后的第一缕阳光,以至一时间,在他们上方炸裂开来的火焰与术式几乎叫他们都怔了一怔,“保护风语者!”布兰特大吼道,手中金属权杖顶端的宝石也随着精灵的念诵绽出光芒,但这骤雨般的偷袭已经成功从上至下笼罩了两个精灵的身体,就像是一柄长枪般瞬间扎进他们的脑袋,连一声叹息都来不及发出。

附魔长剑扎进地面上的魔法阵,乔的吟唱被强行打断,布兰特举起权杖指向提默,接连抛出的风刃将男人从魔法阵旁击退。

乔抬起脸,那张稚嫩的面容里浮现出一丝怒意,“精灵们虽然憎恶战争,但也绝不会就这样将普鲁尔拱手相让。”说罢便在布兰特的保护下合起双手,注视着母亲树的树根继续凝神吟唱。

这歌声般的念诵倒是叫提默·萨姆斯饶有兴致地一笑,“……我可从未想过连歌声都能成为魔法,要我也能学会这一遭,我大概就会是恩索里亚最棒的术士咯!”

“……休得对风语者无礼!”

提默从原地跃起,毫不费劲地躲开了布兰特如矛的权杖。他舍弃了恩索里亚一贯引以为傲的黑钢重甲,仅以轻装上阵,无论是出于本能还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这在席拉显然是明智之举。战士本已习惯于重甲上阵,如今卸下勉勉强强才能抵挡数次精灵攻击魔法的铠甲后,体能与速度上又在逼近人类极限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而分配给海军部队的有限恩索里亚钢也都在附魔后用于制作舰队所用的攻打席拉屏障的武器——

一旦席拉的全面防护被击溃,这座岛屿便唾手可得。

轰——!

震耳欲聋的炮响声以能够撼动席拉岛的态势接连进攻,已被后来居上的骑兵冲乱阵型的教会精灵们已无暇顾及维护防御术式,与恩索里亚的士兵们陷入缠斗,“……而在这个时候,干掉几个精灵无非是恩索里亚人的开胃菜,”脖颈间以麻绳串起悬挂着的小头颅随着他的动作有节奏地撞击着他的胸口,像战鼓,像呼唤,我把胜利赐予你,提默想,我得把胜利带给你,“如果早点投降,主动走进恩索里亚钢的牢笼里,也不是无法饶你们一条活路。”

这彻底激起了布兰特眼中的怒火,乔似乎也听到了这极其冒犯的一席话,转过头来注视着两人,“你必须得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恩索里亚人。”布兰特的风刃随着话语的尾音刺向提默裸露的脖颈,可后者只是朗声大笑道,“……太弱小了,精灵。”

他身影忽动,长剑在风刃中穿梭出几道不可思议的弧线划向精灵纤弱的双腿,“太弱小了,你可还不如曾与我交手的阿达亚。”

“——那是普鲁尔的耻辱!!!”布兰特怒喝道,商船上精灵奴隶的悲鸣声又一次从他百年前的记忆里伸出手,迫使他回忆起那种油然而生的恐惧与羞辱,“他已被普鲁尔驱逐出境,你休想以那平塔来定夺所有普鲁尔的精灵……”

“耻辱?”提默深感意外地露出讽刺之意,长剑倒是毫不停顿,“你们竟也将他视作耻辱……他倒是还愿意为普鲁尔而战?”

乔优美的吟唱仍在继续,魔法在他周围的光泽如同萤火虫般愈发密集。太阳探出了一头,他们互相朝对方冲撞厮杀,东侧洒下的阳光先是落在母亲树的枝桠上,随后便朝着尚在夜里的另外半边洒去,当母亲树整个都沐浴在清晨清冽的阳光中时,东侧击中炮击的屏障处也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呜呜呜呜呜——”

悠长的战号鸣起的那一刻,乔脸色一凛,恩索里亚重骑兵携火枪队从那狭长的裂口处鱼贯而入,从两侧平坦之地向中央冲锋,后方步兵将附魔恩索里亚盾牌齐齐举在上空,形成盾墙防御从林间射下的箭矢,同时向教会和元老院所在之处镇压。席拉往日的宁静被由外至内地撕裂打碎,战火从岸边开始熊熊燃烧,火苗溅上树林后便以燎原之势迅速朝中央的母亲树窜去。

但这又与他们何干?提默在母亲树树根盘错之处轻盈地跃起,这份遥远的平静从来都不属于他们。枝条在风中晃动,水母触角般垂下的魔法保护几乎在一瞬间淡得看不清模样。精灵将这视作一种恩赐,来自母亲树的力量与福泽,但这祝福只能落于他们选择的精灵头上。那么,如果你选择的精灵都在你的眼前被人杀死呢?

剑雨狂暴地落在布兰特的周身,同时战火纷飞之间从四处被弹开飞溅的冰刃与附魔弹也都擦伤了他的皮肤,但提默浑然不觉,眼前雄踞于席拉正中央的母亲树逐渐在他眼里后退,化作某种象征,某种朗希尔德手心里捧着的小玩物,她曾同他说过千千万万遍。母亲树是什么模样的呢?她说,如果我们见到了母亲树,她会告诉我们为什么普鲁尔放弃了我们的母亲吗?可现在他就站在母亲树的面前,背后是他所向披靡的军队,在这无声的注视里屠杀她的子民。

——即便如此,它也一言不发。

炼金术师压缩后的沥青罐砸落在他们周围,宛若在晨曦中被杀死的星星,带着橙红色的长尾坠入林间。杀死诺亚。踏平普鲁尔。用“利剑”劈开“圣杯”。这是纳泽拉尔德的指令,而他就是他的利剑。有人被燃烧的弓箭从马匹上射落,发出凄厉的哀嚎声,但他几乎已经看不到这些了。

“你们以为自己不会被抛弃……?”提默说,“你们已经被抛弃了。”

长剑从身前划过小半个圆弧,溅起地面上炼金术师的不灭之火沿着剑刃的弧度倒向布兰特的衣角,这雕虫小技并不足以伤害到精灵,但就在布兰特分神的功夫间,提默陡然放松支撑身体的力度,双腿猛地下蹲,腰部后仰,随着身体转动的惯性在半空中生生用未执剑的左手抓住半空中燃烧的箭羽,不顾掌心被灼得剧痛,投向仍在吟唱的乔。

“——我可答应了我的好将军们,要把他们迎接到这即将被焚毁的岛屿上!”

火焰在地面上炸开,橙花四溅,弥漫的烟雾叫他们一时间都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但乔只觉得身侧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吟唱登时停止下来。同一刻,已经愈发薄弱的席拉保护层最后滞留了一息,接着彻底消失了,“……乔!”布兰特难以置信地看到提默竟然在把箭掷向风语者之后,野蛮地直接横冲直撞了上去,悬浮在他们头顶的百柄冰刃刷刷地朝提默一人扎去,但后方赶到的数十位术士近一半都在这时同时吟诵起了最简单的保护魔法,在他身前筑起一小层凝固了草木的圆形盾牌,这盾牌是活物,表面仍有抽动缠绕的藤蔓与碎枝,提默一伸手的功夫那藤蔓便紧紧缠上了他的手掌,眨眼功夫那上头便扎满了渗人的冰刃。

“……是你们输了。”提默说。护盾帮助他在千分之一秒间迅速拉近与布兰特的距离,长剑“尖牙”自下而上斜斜贯穿他的左侧肩胛骨,又干脆利落地抽出,接着马不停蹄向接连后退的布兰特咆哮刺去。旋转的剑势之猛甚至取下了沿途被击飞至他们之间的精灵头颅,可这飞溅的鲜血与凝固在脸上的惊愕表情完全没能让布兰特退缩。缠斗仍在继续,这时,从他们后方西北侧传来一阵截然不同的呼喝,陌生的战号再度响起。乔与布兰特同时一愣,权杖顶端极硬的宝石撞上提默的长剑。

“敌军!敌军!”

恩索里亚的骑兵们却已乱了队形,他们从北部疾驰向提默,“将军,我们得掉头回去——!”

他们一边重整队形,一边四处传令道,“从海滩边上,有小型运输船只在靠近!他们绕过了恩索里亚的舰队,正从正北方朝我们突进!”

这绝对不是任何一支他所知的军队会进军的方向。

席拉的防护罩已经被破坏,布兰特已受重创,后方的战况却暂时不甚明了。提默·萨姆斯思索片刻,果断从这缠斗中抽离,大步走向燃烧着的灌木丛,一匹落了单的马匹在人类与精灵的尸体间连连打转,他扯过战马的缰绳,飞身上马,混杂着弓箭和风刃的攻击杂乱地跳跃在他耳畔,他压低身体,执紧长剑。

“……罢了,让我去瞧瞧那支神秘军队吧!”


北侧。

空空如也的运输船停留在席拉主岛的西北侧,显然刻意绕过了东部被恩索里亚舰队包围的海域。涌上的骑兵约五百名,突入步兵军队东翼,直接打乱了军队原先的阵型。无论那军队究竟是来自何方,提默都不得不承认这招突袭着实漂亮。显然他们的注意力完全都放在了如何破坏席拉的魔法保护罩与抵抗精灵魔法上面,断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另外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军。

“……重整队列!”提默·萨姆斯扯着嗓子嘶吼道,“你们的决策没错——步兵退后,东西翼骑兵跟上,弩兵后退三列,固定!”

席拉岛上到处都是树林。树林密密麻麻构成无边无际的森林,树林是精灵的居所,也像是母亲树的眼神,这股视线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聚集而来,叫他暴躁不堪。他皱紧眉头,这一波偷袭喊他损失了近四分之一轻步兵,所幸他赶来及时,军队一时也重新趋于稳定的势态回击,但这对士气大有影响,他们原本就不习惯普鲁尔湿热的气候,这下也开始进入疲软的阶段。

而支奇袭军也未免太古怪。他没有看到任何象征着城邦或是贵族的旗帜,身上所披的战甲上毫无纹章的迹象,就好像在席拉岛上凭空生出了一支替精灵而战的人类军队。“撑住——!”他扭头朝身后士兵大声吼道,“撑到后方炼金术师赶到,尽量把他们朝东侧舰队炮口拖,或者——”

或者更西侧。

破晓后的树林之间开始泛起浓重的雾气,这雾气像是蕴含着魔法般悬浮不散,只叫风穿过林间的低吟声变得愈加响亮。他昨夜滴酒未沾,虽说是为了同将士们一起把畅饮的痛快留给胜利,但这时也未免开始后悔。他应该喝得更多,把那些如幻觉般的视线抛在脑后。提默舔舔干裂的嘴唇,这丝毫没法缓解那股从肚皮里油然而生的渴望。这种渴望一旦出现了,便如星星之火般在他身体里火烧火燎地腾起。美酒只属于夺得胜利的人。

“操,我们能杀死席拉的精灵,难不成还会输给这些没有旗帜的懦夫?!”

他的匕首猛地出鞘,随之呼啸而过的便是两支巨弩,在敌方不见踪影的术师指挥下诡异地扭转了射击的弧度,齐齐朝他两侧窜去,纳泽拉尔德所赐的匕首被掷向一侧,力道之大直接在半空中割裂了铁箭的方镞,直取其背后一铁骑的左眼。提默夹紧马肚抓紧缰绳朝上一提,受惊的战马双蹄扬起,吆喝着后仰,巨弩险险从柔软的马肚边擦过,深深扎入后方精灵的树屋。

“——继续射击!”他朝后一挥手,“那些懦夫可是你们的猎物,猎杀他们,直到他们全部死在这树林间!”

弩箭对骑士造成的重创可见一斑,在他面前已有两个流血不止的骑兵从自己的战马上无力地摔落下来,半边脑袋还连在脖子上,鲜血和脑浆混杂在一起淌在肩甲上,已然看不出铠甲原本的亮银色,那混合物在金戈铁马的喧嚣里沿着凹陷的剑痕缓缓流下。提默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那奄奄一息的士兵旁边,伸手便拧起对方被血濡湿的头发,“……你们是哪里的士兵?!”

那人蠕动了一下裂开的嘴唇。他身下积了一滩血,甚至还混杂着失禁后的骚臭味,那气味和马匹与烂熟果实的味道一同混杂在普鲁尔夏季湿热的空气里,令人作呕。他在这时发出气若游丝的哀号,嘴里一股死亡的腐朽气息。战争就是这种操蛋的玩意儿。他非得提着剑制造这一切,却又不愿意让朗希尔德看见。战号便是丧钟。

他们的身边都是其他人的尸体和被战马的铁蹄踏碎的脑袋,这些玩意儿又会被变成那些疯狂雨林的养料,渗进土壤里,变成树木的低语。亡灵!都是亡灵!提默眼见男人不愿回答,又问道,“你们是谁?!你若是告诉我,我还能现在就取了你的性命,免去你的折磨。”

提默瞪着那唯一一只尚且睁着的眼睛。那里面全是惘然。没有荣耀,没有坚毅,没有恐惧。只是空无一物。

“……愿神庇护。”士兵说罢便咽气了。

“神?”

他低声说,“……这是神赐的军队?”

提默仿佛听见了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情般低声笑起来,这笑声越来越久,越来越响,以至他甚至连重新举起长剑指向上方树林间隐蔽的敌方术师时都在微笑,“一个两个的全都在号称是为了神而战。海魔也好死神也好无名之神也好……”

新的战号声在西北侧低沉拉长,悠然穿插在树木的低语之中传到他的耳畔,你们的丧钟又响起了。他上扬的唇角几乎拉至耳根,踩着马匹飞身跃上交错的树枝间隐匿的木质塔楼,尖锐的牙齿几乎要撕开驻守在那儿的可怜术师的喉咙,又有一个疯子来了。

“来吧来吧来吧——五百人五千人五万人,胜利都会是我们的!”

数百人齐刷刷的吼声能让整座席拉岛都为之颤抖,他的手腕比任何时候都又稳又狠,脸色却苍白如雪。他身后传来箭矢与铁甲的碰撞声、马匹被割开肚皮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先王便是这样征服四方的吗?歌谣里唱道,他曾策马奔腾在世界的脉络上。他身后的亡灵军队呢?让我们为他祷告:愿世间所有祝福常伴他。

“为了神?!开什么玩笑,人何时只能成为神的利刃?!”

他们只会传唱唯一国王的英雄事迹,他们唱他英勇无敌,征战四方,他们唱他英姿勃发,战旗飘扬,可没有诗人会喜爱这一切。没有诗人喜爱垂吊在树枝上的半具尸身、碎裂的头骨、肮脏的求饶与呜咽,没有诗人想要被碎骨脑浆血肠弄脏鲁特琴,只有那些茂盛的树枝从他们的头顶上俯瞰着一场又一场的厮杀。树木的低吟是唯一给无名之人的颂歌。

“……为了你们自己举剑!为了胜利举剑!而我……”

他低下头看着底下黑漆漆的军队,轻声道,“我便是你们的胜利。”

你为什么要坚持呢?他在黑珍珠号上久违地做梦,梦里朗希尔德哭喊着问他,你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了恩索里亚!他答。

——你说谎。

为了纳泽。他答。

——你说谎。

为了……

凛冽而苍白的光芒从下方跳射向他身后数百米处的精灵,手持着弓箭的精灵悄无声息地沿着树屋朝下坠去,接着消失在氤氲的雾气底下。提默一低头就看见穿着铁甲的两人骑在战马上,长剑上挑着头颅,以作晨间最佳问候。

“……小子们,恩索里亚铁甲精锐军参上!”

他朗声朝自己的士兵们吼道。眼前科芬·葛雷西亚面无表情地垂下重剑,一颗白花花的头颅尚还带着精铁头盔咔嚓咔嚓滚落在地,潮湿的鲜血流了一路,染出一条歪歪扭扭的小溪,最后撞上了另一具尸身的战靴,晃了晃不再动了。在他身侧策马前行的雷德·布雷兹也已亮出长剑。

提默咧嘴一笑,那个疯子也来了。很好,正赶上了这场狂欢——还不算来得太迟。

还不算迟。


四零三九年九月中旬,恩索里亚舰队及其所携的军队在全舰统帅提默·萨姆斯的指挥下,集结了混血骑兵与火枪队射手,在化作白隼的提默率领下,于黎明到来之前先行潜入席拉,成功袭击母亲树下合力维护魔法防护的普鲁尔精灵们。在他们登陆席拉岛后的一个时辰内,混血先锋部队与外部舰队的炮击一同破坏了笼罩席拉岛的魔法防护。

防护失效后,除驻留舰队的海军士兵们外,恩索里亚主要军队于破晓时分兵分三路涌入席拉岛;而由科芬·葛雷西亚率领的铁甲精锐军则同时从蛰伏已久的西北侧进军,并及时赶到席拉正北部,与提默所率主力汇合,摧垮了无名骑军的奇袭,齐力拿下席拉。无名军队同部分席拉内的教会精灵以及失踪的风语者乔一同撤离,普鲁尔最高权力象征元老院所在的露天会议堂也被夷为平地。传闻中称恩索里亚炼金术师的不灭之火足足燃烧了七天七夜,直至常年风调雨顺的席拉上空烟雾缭绕,乌云密布,无论那里面原本有着什么,如今也被尽数烧毁,仅余焦黑的几截断垣残壁。

席拉突袭战,史称“混血之围”的恩索里亚侵略战以海军统帅提默·萨姆斯、军团长科芬·葛雷西亚、以及雷德·布雷兹将军三人所率军队获得的全面胜利告终。一时间,整座席拉岛似乎只剩下了母亲树与包围在岛周驻守的恩索里亚军队。



“你近来不太和我说话了。”

他们坐在席拉北部树林的溪涧旁。这里曾经是普鲁尔最繁荣美丽的岛屿,四季温和如春,目之所及之处尽是绽放的鲜花与甜美的鸟雀,但现在,一切都如同母亲树一部分衰败的枝条,忽然失去了呼吸。藤蔓植物在短短三个星期间便爬满了石墙上的每一道裂缝,随风而来的种子在往日席拉教会学校的一角生了根,空气里烧焦后的气味弥久不散。在玫瑰与紫罗兰色的沉重暮光下,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致仍叫朗希尔德沉默。

在拿下席拉后,科芬·葛雷西亚便同雷德·布雷兹一起调走了五艘战舰,马不停蹄地刺向先民之地,而提默·萨姆斯则暂时驻守在席拉。他还有没有完成的命令。他想。他们几乎洗劫了整个席拉,烧毁了元老院和几所教会学校,大量精灵朝其他岛屿逃难,以至最后席拉大图书馆成为了他们的囊中之物。这是传说中藏书之丰富令整个大陆都叹为观止的最古老图书馆,外部看上去与整个席拉遍布树木的模样格格不入,倒是令人怀念的恩索里亚制材料造成的。现在,士兵们都在拿恩副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向各艘战舰上搬运这些藏书。对于这玩意儿,提默·萨姆斯向来兴致缺缺,他印象里上一次不是为了朗希尔德,而是为了自己进入莱赛尔学城的图书馆还是三年前的事情。那天傍晚他从不知道哪的书架上拽下一本《炼金术与附魔恩索里亚钢三十解》当做靠枕,千来页的大部头翻到最后也只记得似乎是个一度大有名气的学者所著,午夜醒来时盯着那东西完全云里雾里,只记得牛血红的皮质封面上烫着 E. H. A. 的鎏金字,左下角还被他在睡梦里不小心啃掉了一小块。最后他不得不倒着把那玩意儿塞回书架里,假装躲过图书管理员的视线。

但这些书籍对朗希尔德的意义便全然不同了。席拉大图书馆内藏书多为普鲁尔语,少部分朗希尔德无法阅读的似乎是以古语书写,但所幸也都有普鲁尔语的译本。她敏锐地决定先从大图书馆地下书库中封锁的一些秘密记载开始阅读。白天时她总是不见踪影,但夜里便会偷偷溜到窗舱里,借着滋滋燃烧的鲸油灯光以她独有的速度翻阅书籍。这令他们这二十多天来的时间几乎完全错开,当提默四处呼唤她的时候,她也没有任何应答。就好像……就好像朗希尔德正在离开他。但她并非从他身后走出来了,他想,而是逐渐溶解在他背后的阴影里,默不作声地。

“这里面有那个人要的东西。”

朗希尔德说。她说话的时候直视着前方空空如也的树屋,那曾经是某个精灵的家。在精灵离开之后,这就变得毫无生气,就跟艾弗港海滩上留下的那几块腐木一样,无非是天真过往的根基。

提默反问,“那个人?”

“你知道我在说谁。”朗希尔德扭过头,“他告诉过你,对不对……?用利剑劈开圣杯。圣杯指的可不光是普鲁尔,哥哥,它同时也是令普鲁尔成为普鲁尔的那东西。”

“……你是说母亲树。”

破坏母亲树听上去几乎完全就是天方夜谭。任何人在目睹了席拉中央的参天巨树时恐怕都会第一时间这么觉得,但对于纳泽拉尔德的狂犬而言,不存在任何不可能的事情。他们谨慎地试着用燃烧后重新锻造过的附魔恩索里亚钢刺入母亲树树干、火枪枪口贴着母亲树的屏障朝内齐射,但造成的伤害看上去也都微不足道。至少远远不如郁葱的枝条一侧焦黑死去的痕迹那样触目惊心。

“恩索里亚钢不是正确的方式。”

提默低声说,“我下令让他们暂时停下来,毕竟这样也只是白白浪费我们的子弹和武器。附魔子弹有限,我们必须考虑到驻守期间的意外情况与后备舰队到来之前的戒备。”

“我很高兴你及时停下了你愚蠢的行为,我的好哥哥。”

朗希尔德说。在几百米开外,他们听到十几个士兵闹闹腾腾走过时大声的调笑,他们在谈今日的猎物。提默皱起眉头,他在这会儿和朗希尔德都清楚他们所说的猎物并不仅仅意味着林间野兽。他伸手摘下一旁树枝上橙色的果实,径自拨开剥皮,熟美的果肉登时在指尖流出饱满的汁水,把他的指间都沾得黏糊糊的。他假装大口大口地吃着这有股小麦味的果实,避开朗希尔德带着指责的目光:

“……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知道摧毁母亲树的方法。”

他顿了顿,舔舔手指上的汁水,一头灵牛出现在树林间,灰色的兽瞳对上了白隼般的鹰眼,登时又消失在婆娑树影后面。

“你一直都知道这一点。那都是一样的存在。纳泽拉尔德护目罩遮住的眼睛、风语者阿达亚手套下掩饰的东西、科芬·葛雷西亚身上的气味和那条腿、约书亚·斯科尔德背后那蝙蝠骸骨……那都是一样的存在。一样的意志。”

——纳泽救了他。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纳泽在那里达成了他的心愿。

“这只不过是现在。未来还会有更多——你相信吗?我的好哥哥,我敢跟你打赌……一定会有更多。”

——纳泽在那里……不,不是心愿。他只不过在那里完成了他渴望的交易。他的心愿始终……

提默猛地抬起头。他面前仍是潺潺流动的溪流,清澈的溪流倒映出他的脸孔,上一场战争留下的伤痕还未痊愈,即使他们在母亲树的脚下,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接着母亲树的神脉使用痊愈魔法加速身体的康复。那是只有一部分精灵才能做的事情。

他把果核丢在软烂的泥土里,“朗格,我们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也并不知道纳泽准备怎么做。他是他的狂犬,他只需要听从他的命令。无论……

“错了,哥哥,我已经知道了。”

她眨了眨眼睛,这个初秋的第一片枯叶落在她的肩膀上,焦黄的根茎脉络分明,提默在这一瞬几近窒息。秋天要来了。他盯着眼前的朗希尔德,他一踏上战场,她就离他更远了。

“你说过要替我实现我的愿望,对不对?”

朗希尔德贴近提默,她的身体很小,靠在他胸口时宛如飓风中的幼树瑟瑟发抖,提默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我答应过你。”

“那么便试试吧。”

她的嘴唇隔着一层单衣贴上他的胸口,但是冰冷冷的,几乎没有温度,“试着朝母亲树说话,看她会不会回答我们。”

“……母亲树?!”

提默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你为什么会想到朝那东西说话?它是精灵的象征,它若是真实存在的意志,也绝不会回答人类的提问……”

“你试试罢。”她抬眼说道,“就当做是你心爱妹妹的一个愚蠢请求也好。”

他叹了口气,从溪涧边上站起来。母亲树的树干距离这儿仅有几百米的距离,他们便一前一后地朝那伤痕累累的树干走去,脚下苔藓愈发浓厚,碎树枝发出细小的断裂声。越是靠近那里,提默就感到越是茫然,这有什么意义吗?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如果这就是母亲树在答话,那么他可听不懂。一只野兔从他脚边窜了过去,险些把他绊倒,可朗希尔德却咯咯笑道,“瞧你的模样,哥哥,那只不过是野兔罢了。”

也许是朗希尔德太认真、太郑重。提默想,以至于此刻他神经紧绷,远比入侵席拉岛时还要如临大敌。但归根究底,既然是朗希尔德的要求,就算荒谬可笑得过头他也会帮她实现的。谁让她是他心爱的小姑娘呢?他摇摇头想,他的小姑娘爱他,就好像希尔玫德拉爱着纳泽拉尔德一样。可现在希尔玫德拉死在了这场战争里,他绝不能让这事情在朗希尔德的身上再一次上演。

“我会教你怎么说的,”她笑嘻嘻地跟在他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山坡上的石子,“别紧张,提。”

“我可不紧张……”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扯响嗓子,“喂,老不死的!”

回声阵阵地从四面八方传来,朗希尔德噗嗤一下笑出声。这个时候提默停下脚步。他站立在母亲树跟前,仰起头望着它繁茂的树盖,傻里傻气地喊道,“给我听着……”

与其说是在跟母亲树说话,倒不如说这都是喊给朗希尔德听的。

“我知道你听不懂……”

他的声音慢慢拔高,群雀嘎嘎直叫,从席拉岛上空火烧的云层之间穿过,朝下扑来。……纳泽?他的竖瞳急剧收缩,眼里光芒如碎宝石般锋利地刺向母亲树。

不是,那只不过是一群飞往席拉的候鸟罢了,里面没有白瞳的渡鸦。

他紧绷的肩膀稍许放松,但方才和朗希尔德嬉笑打闹的兴致登时烟消云散,一时又被拉回这战火弥漫的战场里。可答应朗希尔德要对母亲树说的话还没有说完。

“……听着,”他的通用语语调开始变得更古怪,并最终变幻为普鲁尔语歌唱般的低吟,“……精灵的母亲,普鲁尔的圣杯。”

他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那孕育着树生精灵的树干,哑声道:


“你得给我一样东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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