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ach of them was born
None of them were killed
Everybody will be dead
— Jean Baudrillard
他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容器是海豚的胃,里面塞着的混合物包括鲸鱼的血、些许燕麦、雷德·布雷兹同科芬·葛雷西亚将军从席拉离开时落下的胡椒、某种普鲁尔的植物香料、羊匹的碎肉,这会儿正在柴火中一起咕滋咕滋地煮沸。艾斯米·罗尔沙赫拧住鼻子,对主舰黑珍珠号副官加赛克·拿恩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还能忍受的是加赛克·拿恩手下一众经历过恶劣环境的海员,提默·萨姆斯倒也沉默地呆在一边,罕见地没有因为艾斯米的娇生惯养而发出怒喝。饶是这位统帅也因为前些日子里雷德·布雷兹的出现而像一时间回到了莱赛尔城堡里一样,味觉跟着厨子一同回归,这会儿一脸皱巴巴地瞪着炉子上噗噗作响的玩意儿,那表情看上去宁可生吞了一头牛也不愿意尝试。
“混血之围”大告全胜后,他即刻写信寄往莱赛尔,信里简单向纳泽拉尔德领主汇报了战况,以及普鲁尔新王诺亚已经不在席拉。他们接着在席拉驻扎了一月有余,主要是为了朝运输舰上搬空席拉大图书馆的藏书。军需物品消耗很快,也在休整期间去信至主舰驻扎地命令南下的剩余舰队适时绕至普鲁尔,与攻下席拉的部队汇合。加上分拨了部分船只和武器给到科芬·葛雷西亚的先锋军继续朝南部进军,席拉侵略战的驻守期间消耗颇大。若是之后要直接赶至瓦哈蒂亚,舰队也都要先护送这些宝贵藏书回到可伦湾,再通知米波瑞卡·海布利西斯把这些玩意儿都扔进中央书库里去。
“……吃吧。”
加赛克浑然不觉地拿出容器,掏出匕首划开海豚尾,登时那些内脏似的混合物都倾倒进了碗里,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萨姆斯大人,您请。”他说着把碗递过去。
提默稳稳地接过碗,“我不知道原来在我来舰队之前,你们都在吃这些玩意儿。”
“海员的果腹之物,能让你的身子迅速暖和起来,尤其在深秋的时候,我们都说喝一碗便能抵御整整一个月的寒风。”
他也是在艾弗港经历了恩索里亚多年饥荒,又在北境之山和纳泽拉尔德生熬过一年多的人了,自认没什么食物不可下咽,到了这个时候,也全凭一腔莽劲才能下口。
他们需要更多正儿八经的军粮,再不济,普鲁尔稀奇古怪的猎物也成。但先前席拉的大火把许多猎物连同精灵一起朝外驱赶了,这下驻军们也逐渐开始感受到了食物的锐减。
“我们明日启程折回北部。听闻科芬·葛雷西亚将军已带兵从先民之地离开,通过南部隘口先一步前往瓦哈蒂亚,我们的后补舰队也该出发往北部隘口的方向穿过北方群岛了,这般迎着他们的路线朝北折回,便能及时补充军需,并且把运输舰交由护航舰带回可伦湾。在那里汇军后,我们便可从绿湾打向方舟城。”
提默掏出束起搁在一侧腰际牛皮扣里的地图,放下手边碗,指着上头的标记对加赛克说。不远处的艾斯米端着碗看着他们,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靠过来,“你,罗尔沙赫的小子,你也过来听着。”
他说着便用手指把可伦湾同北方群岛连了起来,中间在北部风暴隘口拐了个弯,“熟悉了没?这是奈耶尔船长要过来的方向。”
“……嗯。”
他盯着少年碗里的东西,“我看你倒是比任何人都需要这玩意儿。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可不会总是在人前露出这种表情。”
“你,你是……”
艾斯米小声反驳,“这不一样。你是纳泽拉尔德的狂犬。”
提默一愣,随即大笑道,“你以为我生来便是狂犬?小东西,你在罗尔沙赫家可真是没学到什么该学的东西。”背后刚刚从树林间采了果实回来的莱欧娜恰好听见了这一句,严厉且不满的眼神顿时朝提默甩了过去,怎奈后者从来不是什么会察言观色的家伙,这会儿还饶有兴致地看着艾斯米,把自己的碗也推了过去。
“……我不明白。”
他们身后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依在树下,互相小声说着粗鲁的笑话,或者照料战马,嚼着恩索里亚的风肉干,林间的喧嚣都没有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但是提默顷刻间警觉起来。他没有再回答艾斯米的话,而是径直站起身,朝树林间走去。
“……萨姆斯大人?”加赛克·拿恩也跟着站起身,“发生了什……”
“出来。”
他依在最靠近营地的树边上,声音冷得叫面对精灵守卫军时都未曾退缩的副官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手指。提默没有拔剑,他摘下手套,布满了粗茧的手指在半空中狰狞地活动着。这会儿一切都静了下来,于是连他们都听见了树林间隐约的喘息与啜泣声。
“……出来。”
他又说了第二遍。没人想让他说第三遍,于是加赛克·拿恩说了第三遍,用更和蔼,跟体贴的口吻说了,“出来吧。”背后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如果再不出来,那之后便有你们好瞧的。
林间的树枝窸窸窣窣地晃动了几秒钟,几个士兵走了出来。他们的脚步像在土壤里生根了似的拖拖拉拉,几乎拔不动步子。但更惹人注目的是他们手中的铁把手与长长的恩索里亚钢锁链,锁链在半空中绷紧,末端隐蔽在树林深处。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士兵衣衫不整,这会喘着粗气,诚惶诚恐地用力扯了扯手里的铁柄,“……滚出来!将军喊你出来!”
从树林间走出来的是一个被恩索里亚钢束缚住手脚的席拉精灵。光从外表无法判断究竟是树生精灵还是胎生精灵,但她蓬头垢面,脸上和裸露的肩膀上全是伤口,衣不蔽体,口中塞着一小团肮脏的破帆布,只消一眼,他们便心如明镜,立刻意识到她是那些士兵们在侵入战中抓捕的俘虏,擅自取了战舰中用于扣押精灵的锁具,瞒着统帅囚禁在营地不远处空空如也的树屋边。
提默·萨姆斯一眼都没有看那些士兵们,朝着精灵走去,一把扯下她嘴里的帆布。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警觉地盯着提默。
“你叫什么?”他生硬地问道。
她想要退缩,但是被士兵拽着的锁链绷得极紧,以至只有脑袋和身体在朝后仰,这时不得不答,“……伊,伊萨。”
噢,这个名字他熟悉。之前那个莱赛尔妓院里的妓女叫什么来着?他记不太清楚,但总之发音听上去都差不多。叫这个名字的人是有什么与生俱来被侵犯的命运吗?提默·萨姆斯一言不发,手起刀落,锁链应声而断,紧扯着把手的士兵由于惯性朝前扑倒,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很遗憾你已经成为恩索里亚的俘虏了。”
他盯着那精灵说,“但那群废物做了错事。之后你会被我们带到牢房中去,那里虽不如席拉的精灵树屋舒适,也至少有三餐果腹。”
他说着挥挥手,示意加赛克喊人把她带回舰上,然后转过头来看着那刚刚站起身的士兵,“至于你,你会受到相应的处罚。光是扣除军饷还不够,战争结束后你会被发配至边疆,我想想……燧石要塞的燃火者部队如何?绝顶适合私生子和强奸犯……这俩还总是成对出现,从不缺席。”
士兵的眼神从方才的恼怒和愤慨化作凝滞的恐惧,但这转瞬即逝的变化并没能逃过提默的眼睛。他冷冷地注视着肃静的士兵们,抬高声调。
“我若是发现一起,便多一个被发配边疆的人,你们在哪里都能替恩索里亚卖命,究竟是在我的舰队还是在那冻掉鼻子的地方,随你们自己选择,我可不在乎。”
这下换作加赛克用眼神警告他了,但他选择用眼神实在过于不明智,不明智的理由全部出于在这里没有任何人了解提默·萨姆斯的怪脾气——归根究底,有谁会想要去亲近一条狂犬呢?那只能是另一个疯子。
可士兵铆足了劲冲到提默跟前,瞪大了因为不甘心与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倒也顾不上身后其他人的劝阻——但说实话,那些劝阻多多少少都虚情假意的,带着半点期望与试探瞧着那士兵,千双眼睛似乎都从四面八方盯着他们,试图看清底线划在哪儿。
他掏出长剑,嘶声道,“……同我决斗。”
这倒像是天方夜谭了。可提默·萨姆斯何时拒绝过挑战?他缓缓抽出长剑,剑刃与剑鞘故意拉出刺耳的摩擦声,“我没想取你的性命。”
“操!!!把我丢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天杀的,我还不能替自己争取一个机会了?!横竖都是当一个死鬼,早一点还是晚一点的事情罢了!”
他的声音凄厉尖锐得可怕,“怎么着,你还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军?我呸!”那士兵朝提默啐了一口,目眦欲裂地吼道,“先前就听说你替那钢骨之王卖命,屠杀艾弗港妓院,我看就是因为你们都是一群精灵婊子生养的,所以看不得我们骑那些玩意儿?!稍微知道些廉耻的人可都要把那双遭人嫌的耳朵给藏藏好了,可我们的萨姆斯大人就不是了……”
他说罢僵硬笨拙地举起剑,倒也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在母亲树底下的死寂中他朝四周零零散散聚集而来的士兵寻求肯定,“你去问问他们——问问你手下的每一个士兵,问问跟着你从可伦湾到这地方来的兄弟们,他们几个月没有碰过女人了?!好家伙,以往在港口可到处都是妓女,怎么,现在我们拿下了席拉,连恩索里亚的下等奴隶都碰不得了?!”
他的眉毛和脸周没有刮干净的胡子皱成一团,长剑朝肃立在原地的提默胸口刺去,“我倒不相信,这年头操个战败城邦的精灵都应该被发配到那鬼地方去——”
双剑交错,他们近得能闻见彼此的喘息声,提默始终不置一词,面无表情,只有那双几乎一眨不眨的金色眼里绽出渗人的怒气。剑刺入人的身体时几乎没有任何声音,那冲向他的士兵旋即软绵绵地在他身前跪下,之后便向一侧倒下,半边身体贴着软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一张口,淤泥便灌进嘴里,男人不再作声。
“恩索里亚没有奴隶。未来也不会有精灵的货物。”
提默·萨姆斯说。
没有欢呼,没有迎合,数秒后,嘘声响起。
艾斯米终于开始呕吐。他说服自己那一定是加赛克的海豚胃煮得太入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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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鸦在十天后抵达,彼时他们刚出席拉没多久,仍在朝北方行军,还未抵达厄尔海峡。期间经历了普鲁尔罕见的地震,以至掀起的海浪险些将战舰卷入其中。术师在连夜不断的高强度吟诵下抵御住了一波过于异常的海浪,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疲惫不堪。席拉东南部的狭长岛屿奥里漠斯也在这场地震后从他们的地图上被划去,从此彻底沉入净洋,不复存在。十一月中旬普鲁尔开始变冷,不知道这是由于失去了风语者的庇护与魔法,还是冬天确确实实提早降临了这片远海之境。
朗希尔德·彭茨森便是在这个时候收到了渡鸦携来的消息,羊皮纸卷上说这是来自静泉的信件。朗希尔德想了会儿,没有打开。
她听闻前不久那个位于白雾泉的古老贵族也终于朝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低下了傲慢的头颅,而每次臣服都缺少不了隐晦不明的突然死亡,个中缘由叫任何人都会起些疑心——自然,她可爱的哥哥不会在这行列里。
川流不息,她想,亏那贵族的祖训还是川流不息,现在看来,冰封期就要到了,冰之河若不是被严冰堵住,便要被尸体堵住,而来年再开春时,那川流不息的可还是同一条河流?
她盯着那根细细的系带犹豫。这信里的内容究竟该看,还是不该看?这摸上去不是纳泽拉尔德向众下属统一传达消息的纸张,他们之前刚刚收到过一份通知,这会儿还没来得及忘记指尖的感觉。纸张的厚度不对、纹路不对、乃至一贯绑着信卷的系带也不对。到处都透露着引诱她打开的意味。但愈是诱人的漂亮东西就愈是危险,这些天里在普鲁尔树林里采摘果实和蘑菇时,这一点可帮了他们不少。
同样的,有些东西不该在这时候让哥哥看到。
士兵进入了恐怖的倦怠期。加赛克·拿恩依旧是那副琢磨不透的模样跟在提默一旁,像是一直都在观察他。母亲树和席拉被丢在舰队身后,可过于巨大的树盖却让朗希尔德感觉她至始至终都在他们身旁,成千上万的枝桠伏下身,和夜里密密麻麻的繁星一同审视着他们。
然而他们之前朝她说话,她却默不作声。
“我就说了,母亲树是精灵的象征,只有树生精灵对它说话,它才会回应。你读了这么多书,难道还不知道这一点?”
她想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哥哥才对。母亲树并不是不愿意同他们说话。朗希尔德对提默说,那迹象未免太明显了。母亲树或许是不愿意同混血讲话,但即使她想要给予回音……她也无法和他们说话。她“死亡”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而如果某件事情连普鲁尔前代的王都无法做到,如今的母亲树就更加不可能做到。虽说她一开始便猜到如此,但一切果真照着她料想的那样发展时,她依旧失望透顶。
我们不能这么溺死在这潮流里。
她看着提默想,他们已经走到了今天,要是死在这场莫名其妙开始、莫名其妙蔓延的战争里,那也太可笑了。
先前北部的冻雨至今仍在继续下,甚至有朝南边蔓延的迹象,每天他们睁开眼睛时都能看见乌云密布的天空中近似铁灰的雨水朝下砸,甲板上湿漉漉的,许久未曾晒干过,她怀疑时候再久一些,甲板上也会长出那些色泽鲜丽的蘑菇,缀着橘红色的大斑点,在每个提默呼唤她的日子里代替她应声。
她近来出现得越来越少,船舱里分不出白天和黑夜,舰船从未如此庞大过,宛如航行在滔天巨浪间的迷宫。找不到她的时候提默便更加沉默,独自靠在船舱边上朝底下看。海流变得湍急,岸边蔓延的树林伸出光秃秃的树枝,在半空中截断雨幕,顶端溅出一个接着一个的小漩涡,再落入岸边堆叠着的落叶上。
她想起在席拉闲逛时偶尔发现的树林。那片树林和其他任何树林都不一样——她一踏入其中便强烈地感受到了。她只是在一刻知道了。也许那些士兵感受不到——没错,谁让他们是人类呢?他们没有精灵的血,自然无法感受到精灵的悲戚。她小心翼翼地穿梭在那些树林间,叶尖与叶尖在触碰时发出此起彼伏的叹息,有时他们会看见倏然枯萎的树木,于是朗希尔德和提默立刻明白过来,那象征着树木已经“死亡”了。更可怖的是深处两棵;其中一棵显然已经度过了千年的岁月,比起旁边的树木都要更高,更强壮,但树木的表面已经渗出母亲树一侧枯萎的色泽,那股焦灰色由里至外地吞没了它。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树木……”
朗希尔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说,“我能感觉到这之中的魔力。死去的树木身上没有魔力……就好像每一棵树都跟每一个精灵息息相关似的。”
“在我看上去这就是个普通的树林而已……”
“哥哥。”朗希尔德说,“你看那边的树。它已经死了。哪怕只有一刻……你觉得那模样美吗?”
提默有些不安地答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朗格,对我们来说死亡总是必然的终局。但是……”
“死亡确实是我们必将抵达的终点,但是创造一切的绝非死亡。”
她反驳,“而你踏上战场的时候就开始制造死亡了。哪怕以恩索里亚之名忠义之理也绝对无法抹掉这一点,你在替那些唾弃你、鄙夷你、痛恨你的人卖命,而你压根没弄明白你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开始不耐烦,他每次不耐烦的时候都会晃晃胸口悬挂着的那个小头颅,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它,“你不能这么说,朗格,我们总是会死的,无非是安安稳稳地死去,还是死在战场上。我们出征是为了恩索里亚的荣耀,为了领主的意志,你也看到了,这不是我们单方面的宣战,在战争里不存在什么正义与否,牺牲是必然的,死亡……也是这样。你觉得精灵很可怜吗?可是在那里,在恩索里亚,在艾弗港,也有人在被杀死,这就是战争。我不过尽我所能地不辜负任何人。”
“你就确定你这样做不会被任何人辜负吗?……只有我不会辜负你,我的好哥哥,可你却在叫我伤心。”
朗希尔德说,“难道你还看不见吗?在这片土地,这片海洋,更遥远的地方,世界正在死亡?”
她注视着她的哥哥。她知道他在嘴硬,他一旦坚持了某件事情,就会倔头倔脑地走到底,哪怕那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死路。九年前他为了拯救昏迷不醒的养父而踏上前往死地之路时是如此,九年后他为了替纳泽拉尔德尽忠而大开杀戒时同样如此。
可他分明也对眼前这景象动容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这一点,就像风语者乔的侍卫布兰特在面对他们时低声说的那句话那样,欢迎你回家。他试图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但她知道他为此闷闷不乐了许久。
你的家在哪里呢?在遭人唾弃的艾弗港小屋里吗?在那个出卖他们亲生母亲的普鲁尔岛屿上吗?还是在那个有纳泽拉尔德的莱赛尔城堡地板上?
哪里都不是。哪里都没有。他们的家是他们彼此。
她侧过身去,把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提默的臂弯下,“噢,我不是故意要对你这么残忍的,哥哥。但如果我是你,我还不如现在就立刻杀死自己。这个世界上的人又精明又愚蠢,把他人送上绝路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前路断尽,你的眼里只有忠诚,早晚会替精明或者愚蠢送命,那还不如自己决定自己的死期,一把火把身体烧尽,别成了那钢骨之王背后的傀儡。因为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与其猜测你什么时候会成为一具尸体,还不如让我比你先死去。”
“……朗格!”
“这没什么,这可真的没什么,你见过死亡,你亲手赋予过他人死亡,难道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说你见不得有人在你面前死去?……毕竟你选择了纳泽,而不是我,提。纳泽有许许多多人,他们争相替他卖命,也许是为了地位、也许是为了活命、也许是为了信仰、也许是为了死灵魔法、也许是为了……我不知道,提,我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我只知道只有你是为了忠诚和恩情本身,而他会辜负你,像我们的养父辜负我们一样——他们从一开始就并没有以我们以为的模样成为一个值得我们付出的人。”
哥哥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这一点,恩索里亚的一切不能再把他拽回权势的旋涡里。
朗希尔德·彭茨森把手中未打开的信凑向燃了一半的蜡烛,火苗窜上信纸,几秒钟后便吞噬殆尽。只要她不告诉提默,就没有人会知道这封信是在这里消失的了——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静泉离普鲁尔那么远,兴许是渡鸦或者猎鹰在暴风隘口被卷走,或者在港口成了海魔的猎物呢?信件没有送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毕竟,在这战火纷飞的时候,你永远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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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进入十一月下旬后,西方岛与厄尔海峡之间的雨林开始枯萎,恩索里亚的军队决定不再靠岸,尽量避开东侧沿海可怖的气候,小心翼翼地贴着西侧海岸线朝北方群岛前进。行军的过程枯燥而漫长,比起融冰期也更缓慢谨慎。有时海面会飘来诡异的冰层甚至几具肿胀的尸体,尸体在海水中浸泡了许久,皮肤皱得几似要溶解在海水中,长出一层可怖的惨白。如果船只撞上尸体不慎把那死物掀过身去,还会看见密密麻麻的鱼群啄食着尸体的另外一面,一场原本无人知晓的饕餮盛宴。
艾斯米在行军的生涯里学会在这种时候扭过头去回想加赛克的海豚胃,这叫他多多少少能忍住肚子里的一阵翻腾。
“你不能得罪你的士兵。”
提默·萨姆斯向来与军队同吃同住,但这些天里,士兵们原本便因“纳泽拉尔德的狂犬”这一称呼而产生的恐惧逐渐加深,好像他领军攻下席拉的功绩是属于另一个同名同姓的英勇将领。
只有少数的混血士兵与术师仍会主动朝他汇报近况,但这只让军队中绝大多数人类与他之间的隔阂更甚。于是当艾斯米·罗尔沙赫似懂非懂地注视着那人背影时,加赛克·拿恩出现在了他的左手边,把一小杯温酒递了过去。那绝称不上是一杯味道尚可的甜美葡萄酒,艾斯米犹豫了一下,仍是接了过去。
比起前段时间总是由提默·萨姆斯在闲暇里带着艾斯米熟悉海军情况,近来出现在艾斯米和莱欧娜身旁的总是那位在罗尔沙赫家服侍了近大半辈子的男人。艾斯米不再害怕他,这会儿懵懵懂懂地抬起头说,“你是在说萨姆斯大人吗?可是……他做得并没有错啊。”
“对的事情从来都不是得人心的事情。”
加赛克说,“很多时候你需要学会区分各中差异——并最终选择正确的那一边。说谎也是一个将领的必修课——而提默·萨姆斯大人在这件事情上恐怕向来都不怎么样。”这是加赛克·拿恩教会艾斯米·罗尔沙赫的另外一课,也是莱欧娜没法教给他的东西。
“那奈耶尔哥哥呢?……他也总是能选择正确的那一边吗?”
他小声问道,“莱欧娜告诉我说你一直是罗尔沙赫家的下属,以前你一直都跟着哥哥……他的选择都是正确的吗?”
他忽然问这个是有原因的——至今艾斯米都没有把毒药放进提默的食物里。
一开始,当科芬·葛雷西亚的精锐军还驻扎在他们周围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还不是最佳时机——不熟悉的人太多了,而那个将军看上去又跟提默的关系不错,如果在那时候下毒,想必那将军定会发现异样,他不一定能够躲过这一遭;
科芬·葛雷西亚率军离开后,他又告诉自己现在还不知道哥哥的动向,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同哥哥汇合,贸然行动只会让军队变得更加动荡;
现在他们快要抵达厄尔海峡了,可他还没想好第三个理由。
理由,对了,他是在想理由,这是要告诉谁的理由?
艾斯米滑稽地张大嘴,他不知道这是该告诉谁的理由。哥哥说了不愿意让加赛克来执行这场毒杀,显然他不需要向加赛克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行动;而莱欧娜是他的家庭教师,对此也完全不知情。
那这究竟是要向谁解释的理由……?
自从上了黑珍珠号,艾斯米便一直随身携带着那个装有毒药的小瓶子——为了不让莱欧娜在整理他的东西时发现这个陌生的东西,也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遗忘这个奈耶尔交给他的任务。他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找准任何一个好时机,把这里面的玩意儿倒进提默·萨姆斯的食物里。
这会儿,它就藏在他棉衣内侧的口袋里,贴着他侧腹上那块像极海魔纹样的胎记,几乎成为他浑身上下温度最高的一部分。
近三个月过去了,他一无所获。更确切地说是至今都没有做出任何尝试。距离北方群岛越近,他就越感到恐惧——这恐惧不再是提默·萨姆斯带来的。也许是海魔的庇护起了效果,也许是因为提默是个传闻中的海魔侍者,所以他才没有对罗尔沙赫家的融冰之子过于苛刻和凶狠。即便如此,艾斯米也不知道在面临哥哥的责罚、暴露后狂犬的怒火、谋杀成功的罪孽里究竟哪个最恐怖。但看在哥哥和狂犬都杀过人的份上,艾斯米觉得或许最后那个是最容易承担一些的代价。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
这个想法顿时如海魔的触角般冰冷冷、黏糊糊地缠住了他的脚腕,叫他动弹不得。不行。他需要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告诉他在这场选择里究竟哪一边是正确的。
“礁心奈耶尔大人总是谨遵罗尔沙赫家的家训。”
加赛克没有察觉到艾斯米的走神,自顾自说了下去,他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葡萄酒,船舱外头雨水连绵不绝,海浪起伏,颠得他的声音都忽上忽下的,“所谓驯服风暴便是要罗尔沙赫一族都能从混乱的局势中看清唯一一条能够带领家族前进的路——即使这条路血迹斑斑为人不齿,而家主也好,领主也好,便正是要带领挥舞旗帜时愿意应声的人们走下去的存在。”
驯服风暴。艾斯米想问,驯服风暴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他多年前在奥恩施泰因城堡里曾经属于尼尔德哥哥的房间里找到过那个男人幼年时的日记。它被丢在藏书架的最底部,和无数灰尘、几根羽毛、一两颗从外面带进来的碎石、几张撕碎后的纸屑一起安静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他想这大概是在奈耶尔派人秘密清理了城堡内部所有与尼尔德有关的物品时被遗漏了。
在那里他曾洋洋洒洒写下那些闪闪发光的野心,我要在父亲建立的伟业之上带领罗尔沙赫一族走向更繁荣的未来!他在那泛着月牙白的纸上写道,我们是驯服风暴之人,屠夫之源给予我们的是孜孜不倦的毅力与超越凡人的勇气,而正是这两者可以帮助我们跨越所有的暴风骤雨!
这跟奈耶尔说的可从来都不一样。艾斯米想,可那究竟该是什么意思呢?
少年望着眼前的加赛克。他刚刚发了一会儿呆,而加赛克的视线一直没有从他的身上挪开。
“但是……你知道的。尼尔德大人曾经做出了选择;奈耶尔大人也做出了选择,而小家主大人,总有一天,你也会需要做出选择。这正是恩索里亚传统里双家主的意义所在,不是吗?”
他凝视着怔怔的艾斯米,他并不知道这一刻艾斯米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感动哽住了。
从没有人愿意在他面前提到尼尔德哥哥!
他在内心嗫喏,这是莱欧娜以外第一个同他说起尼尔德哥哥的人,他愿意听他讲述更多。但加赛克在这时候反倒移开了目光,他们一起望着不远处提默独自一人的背影,“……罗尔沙赫大人,”他改口道,“您也是罗尔沙赫的家主,万万不可忘记这一点。奈耶尔大人与你应互相依靠,互相协助,互相争执,互相博弈,并最终为家族寻得最正确的那条路。”
他需要一个人给他答案。艾斯米捏紧拳头,已经有人给他答案了。
真正下定决心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艾斯米·罗尔沙赫当即选择在当日晚上对提默·萨姆斯动手。他并不想拖得太久——勇气就和飓风一样,来得也快,去得也快,而他太了解自己,知道这机会对他来说可遇不可求。更何况今夜的伙食是气味浓重的海军锅,加赛克的配方能把所有难以下口的味道都盖过。
午后他独自一人躲在船舱后部的角落里,把那个小小的铁灰色瓶子掏了出来。它依旧看上去和第一天奈耶尔给他的时候一样,唯独不同的是现在沾上了他的体温,不再和一开始那样寒冷了。他小心翼翼地拔掉瓶塞,把鼻尖凑上去,隔了几厘米,便嗅见一股危险的甜腻味。这甜味美得就像瓦哈蒂亚来的糖浆,但就像哥哥说的那样。这是名作“礁心”的毒药,而他们会用这个毒药让胆敢在众人面前喊罗尔沙赫家主叫“脚滑屠夫”的野犬一命呜呼。
稀疏平常。他提醒自己,和往日里一样在莱欧娜的催促声中小睡了片刻。在午后摇摇晃晃的梦里,他一直都能听见奈耶尔的话。
喝下去,他血淋淋的柔软心脏就会慢慢变硬,最后像海边的礁石一样硬邦邦,再也不会动。
他在梦里梦见了很多死亡。
被箭贯穿的飞鸟,恩索里亚钢炮下粉身碎骨的精灵,从树上滚落的蜷曲甲虫,被长剑钉在树上的骑兵,开膛破肚的栗色小母马,到处都是死亡。他在树林间胡乱狂奔,眼前所见却都是死亡。
奇怪的是,人人都说梦里是听不见声音的,可他却觉得奈耶尔的话始终都萦绕在他的耳根,如同黑漆漆的鸦群盘旋不散。
嘎——嘎——嘎!
最后梦境画面一转,便到了那些小巷子里人人都议论纷纷添油加醋的“黑珍珠号屠杀”。七年前不死者狂欢发生时他在城堡的摇椅里安然熟睡,对自己已经继位成了罗尔沙赫家的第二位家主一无所知。在他熟睡期间,奈耶尔·罗尔沙赫向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俯首称臣。可他们区区一个海魔信仰的贵族,若给不了兵权,则什么都不是——而罗尔沙赫家一人从商,一人从军,奈耶尔的效忠无法代表整个家族。
“于是那人便去了!”
那街头巷口的叙述里说道,“奈耶尔·罗尔沙赫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可伦湾北部主港口,以海军统帅胞弟,即罗尔沙赫另一位家主的名义畅通无阻上了黑珍珠号。我说,谁敢拦着他呢?罗尔沙赫家的第二位家主可与微笑尼尔德截然不同,那时候大家都知道他脾气阴晴不定,待人待事严苛傲慢,都说其实一开始他想要的是军队,谁知道老家主伯恩大人把兵权交给了尼尔德大人……哎,把那事给说回去,那奈耶尔上了黑珍珠号之后啊,顿时换了一副脸色,悲悲戚戚地喊道,不死者大军入侵奥恩施泰因城堡,囚禁了伯恩大人和融冰之子艾斯米,便要尼尔德大人交出海军的统帅权去换他们父亲和胞弟的性命。但微笑尼尔德哪里是那样简单的人物!他当时便心存疑虑,对奈耶尔大人说,如果真是如此,想必篡位者也绝不会如此简单地就放过罗尔沙赫家——军心都在我们这里,他即使拿去了兵权,只要我们一日活着,他便一日无法安宁;人人都会说罗尔沙赫家从未出于忠心替那死军首领效劳,而是出于懦夫的胁迫,父亲大人若是知道,也定会要我们率军出海,一旦到了海上,就算是不死者军队也无法与我们抗衡!”
那人一口气用尽,这会儿故意卖了个关子,露出了一个模仿奈耶尔的夸张表情。他一定不知道那个时候所谓的融冰之子也正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像一具奥恩施泰因的雕塑。
“……说时迟那时快,奈耶尔·罗尔沙赫向前趔趄一步,看上去那么自然,就似乎只是码头突然打来的一个大浪叫他一下站不稳。尼尔德大人立刻伸出双手搀扶住了他——就像这样!接着,奈耶尔大人直起身来,他便松开手,正要开口提醒奈耶尔大人小心风浪——微笑尼尔德的嘴唇就这么张开,眼睛依旧大睁,但脑袋就这么咕噜噜地掉下来哩!直到他死去,他脸上都还在微笑。”
“唉,看看,这得多大的力道呀?奈耶尔大人抽出了尼尔德大人的佩剑,只一击便活生生地砍下了长兄的头颅,在他身后目睹了这一切的水手们都发誓说,那一刻他看上去好像就被什么死灵魔法操纵了一样。要我说,嗨,就算奈耶尔大人其实已经被那死军统领杀死化作死人军前来寻命了,也没那真实的情况那么吓人。他抹了抹脸上溅上的血,甚至都没有转头去看那可怜尼尔德的头颅,转过身来便只说了那一句:今日的甲板有些滑啊。”
艾斯米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时他的左手还牢牢攥着那个小铁瓶,晚餐即将开始的铃声已经响起,甲板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愈发沉重,就像战鼓般在他心里一下又一下敲着:咚!咚!咚!便是现在了。他朝自己许诺过的——趁着勇气还没有消失的时候。
他飞快地爬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小步跑上甲板,跟着人群去找领餐的地方。晚餐果然是加赛克的炖煮海豚胃,提默·萨姆斯不见踪影,于是他鼓起勇气,强装镇定,对加赛克说,“……偶尔一次,我去把晚餐带给萨姆斯大人吧。”
奈耶尔说的对。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谁会怀疑可怜的、哆哆嗦嗦的、胆小懦弱的艾斯米呢?懦弱是他的武器。
艾斯米掩饰着如雷心跳不断朝自己重复,他们只会说提默·萨姆斯统帅猝死了,从外表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没有任何痕迹。毒药是女人和孩子的武器。他走过湿漉漉的甲板,迈下嘎吱作响的木梯,弯腰躲过上方缠绕的渔网,从几个硕大的木箱之间穿过,提默·萨姆斯在的地方亮着油灯,里面传来恼火的声音,“……谁让你这么做了!”
但这更像是他的自言自语。因为当他转过身来看见不知所措的艾斯米时,艾斯米发现他旁边空无一人。
也许是谁刚刚惹他生气了,或者是从恩索里亚的来信……
面对狂犬时的恐惧感又和那人的身影一起扑向他,叫他站不稳脚跟,只想撒腿就跑。毒药瓶在他的腰侧晃荡,他双手捧着那碗散发着热腥味的炖汤,舔了舔嘴唇,“……拿恩副官派我来给您送晚餐,萨姆斯大人。”他确信自己的声音和往日里没有什么差别。
就是今天。就是今晚。就是现在。就是现在了吗?
提默朝他走过来,他仍旧和平常一样,不——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发现了吗?他一定是发现了,他是野犬,自己怎么会觉得他嗅不出食物里的异味呢?他一定会当着他的面揭穿他,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拧下来。这是纳泽拉尔德的狂犬,不比他在莱赛尔城里第一次见到他时逊色半分,甚至……在目睹了席拉侵略战后,这个人的存在显得更加令人生畏了。
艾斯米避开他的眼睛,把视线凝固在他胸口逐渐放大的小头颅上,一瞬间,恐惧令他险些以为那头颅都在讥讽他的天真可笑。
“……谢谢。”提默说。
艾斯米愣住了。提默从他僵硬的双手里把那盘食物端了过去,走回自己的桌边,“是我错过了开饭的时间。罗尔沙赫家的小家主在这里可不是学着怎么伺候人的,下次去说说拿恩副官,让他差人来喊我就好。”他说着闷哼了一声,“你竟然还真会被人随意差遣在这里打杂,我可没见过这样的贵族。”
什么都没有发生。
艾斯米在这个时候忽然意识到,那些奈耶尔说即使提默·萨姆斯要求他做他也不得不做的荒唐事——替他更衣梳洗当他的贴身侍童,被他四处差遣干些侮辱人的脏活……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在舰船上就跟任何一个普通的见习水手一样,甚至完全称得上自由。如果这也叫做人质……那他在罗尔沙赫家究竟算是什么?他真的是第二位家主,融冰之子艾斯米吗?
尼尔德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给罗尔沙赫家带来祝福与荣耀——
他的祝福便是用毒药杀死恩索里亚的骑士吗?
提默重重把碗搁在桌上,艾斯米向前一步,“……萨姆斯大人!”话一出口,提默便重新看向他,艾斯米说罢也愣住了。他想说什么?他是想做什么?他想杀死提默吗?还是他其实从来都不愿意执行哥哥的命令?你知道我们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他被问过成千上万遍,他能答出成千上万次——
但他在这会儿突然不愿意答了。
“……不要吃那个。”他嗫喏道,话语先于思考脱口而出,“那个先前……可能没熟,我突然想起来,我去换一份……”糟糕的借口。
“不必。”提默重新坐下,拿起右手的勺子,把海豚胃里的肉糜与燕麦挖出了一小块,皱着眉头正要往口中送,艾斯米想也没想,顿时小跑着冲到提默跟前,趁着男人愣神的功夫一把拍掉了他手里的勺子。
大概从来没人敢拍掉他手里的勺子。也从来没人敢从狂犬嘴里把一口食物的抢下来。艾斯米顿时吓得眼泪都沁了出来,涨红了脸大喊,“不要吃!!!”
“喂,小子……”
“我在这里面下了毒!!!”他闭着眼睛喊道,“不要吃!”
提默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船舱里不流通的空气把这份可怕的凝重拧得更紧,艾斯米只觉得时间过去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这么久,久到他就要虚脱了,提默忽然说,“你知道你刚刚说的话足够被我处刑。”他的语气同平时一样生硬且傲慢,艾斯米分辨不出区别。
“……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可能会杀死你,或者在回到恩索里亚的港口后把你丢给下一批即将前往燃火者部队的罪犯与流民。”
“……这,这个我不知道……”
“你也知道我可以猜想到毒药的来源。艾斯米·罗尔沙赫,仅凭你是无法拿到这种毒药的。”
艾斯米哆哆嗦嗦地摇头,“……是我。”
他在这个时候依旧选择保护奈耶尔哥哥。这也许是个正确的决定——至少比他临阵脱逃,阻止提默吃下毒药更加正确。奈耶尔·罗尔沙赫比艾斯米·罗尔沙赫强一百倍。
“我知道背后的主谋一定是奈耶尔·罗尔沙赫。”
提默·萨姆斯无不嘲讽地勾起唇角,“倒不如说,再愚蠢的人都能猜到这一点。他觉得只要我这个名誉上的舰队统帅死了,纳泽拉尔德领主便会把海军全权交由他负责,罗尔沙赫家便可以要回你们梦寐以求的全舰统治权。”
他全说对了。艾斯米愣愣地想,他什么都知道。
“但很遗憾,艾斯米,既然你们已经有所动作了,我也不可能再假装没有看见你们的小动作了。”
他把面前的碗朝艾斯米推了过去,“你自己吃了吧。你如果愿意替你哥哥吃下去,我便饶你哥哥一命。”
是你自己犯的蠢,你就得接受。那个声音在他心里朝他拳打脚踢,艾斯米,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懦夫!傻瓜!你果真是个孩子,以为提默·萨姆斯其实是个好人——你看看,你不仅会害死你自己,你还会害死奈耶尔,害死整个罗尔沙赫家!
他颤抖着接过提默递来的碗,手指意外地攥得很牢。很快地,他想,自己的心脏会变成硬邦邦的礁石,纵使血液冲刷也不再跳动。
莱欧娜会哭吗?莱欧娜可能是唯一一个会替他伤心的人了。纳泽拉尔德的狂犬直到最后也还是中了奈耶尔的下怀——只要艾斯米·罗尔沙赫死在黑珍珠号上,奈耶尔无论如何都能利用舆论,把那狂犬塑造成一个谋杀孩童的卑鄙之人。
艾斯米屏住呼吸。这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困难。他只是……觉得这样倒也不错。少年毫无停顿,大口大口地吞下那些难吃的食物,直到黑胡椒从胃里开始朝上窜出一股火辣辣的暖意,这股暖意一直遍布了他的四肢。
这就是礁石发作时的感觉吗?他就要死了?
他脸色煞白地瞪着眼前的提默,对方自顾自地提笔写信,没有搭理他。几分钟过去了,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提默·萨姆斯搁下笔,抬起头,瞧着艾斯米咧嘴一笑。一个小小的瓶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手掌中,那里面装着的小半瓶液体和他腰侧的毒药瓶容量几乎完全一致。艾斯米流泪满面地迎上男人的笑容。
“你不会死的,艾斯米。”
他说,“我从三个月前便知道了——那时候我在你们的窗边,听得一清二楚。贵族小少爷可能难以想象,我师从六大洋绝顶聪明的惯犯,可是个熟练的小偷。你的行动太不自然了——从你上船的那一天起,这玩意儿就被我偷走调包成了糖浆再给你放了回去。”
艾斯米·罗尔沙赫哑口无言地看着提默起身向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会有一天为你今天的行为感到庆幸的,小子。倒不如说——从现在就开始庆幸吧。”
懦弱确实是他的武器。懦弱……成为了他的盾牌。
提默·萨姆斯站在黑珍珠号的船头。普鲁尔几十天没有放晴,阴翳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以至恩索里亚的雪花都被飓风刮到了这里,在甲板上积起一层薄薄的寒冰,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幸好他们航行的过程还算顺利,航线中途并没有再遇到任何树生精灵或是那支神秘部队。
战后没多久,提默便推测那支席拉侵略战中出现的无名部队只可能来自瓦哈蒂亚。沙马卡兹人与普鲁尔精灵结下的世怨绝不可能在短短数月间便化解,而论当时士兵们身穿的铠甲与手中武器,也绝非是他们认知里沙马卡兹战士们常用的重兵器;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也更不可能在艾弗港一战彻底打碎了同普鲁尔过去短暂的联盟后,再一次出军支援莱赛尔对抗自己的海军。剩下唯一的可能性便只有瓦哈蒂亚了。
——瓦哈蒂亚想要做什么?
提默·萨姆斯陷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好像各种各样的线索都在他周围不断地缠绕起来,而他是唯一没有探到真相的人。信仰星月女神的瓦哈蒂亚为何要同普鲁尔结盟,仅仅是单纯出于得知了恩索里亚和沙马卡兹结盟后需要增加战力的考量吗?但如果只是简单的军事结盟,为什么派往席拉的部队要抹掉所有瓦哈蒂亚军的标识?瓦哈蒂亚与普鲁尔的联手难道并未是公开的消息?
可近来,他唯一收到的信件便是来自先行南下的科芬·葛雷西亚将军。先前他们离开席拉时的计划便是在攻下先民之地后,穿越普鲁尔南部隘口前往瓦哈蒂亚。随着摇摇摆摆精疲力尽的猎鹰与信件,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小密封木罐,不用打开他就能嗅见缝隙里透出一股香甜的柑橘味,上头写着不常见的三个词,说是“给疯狗”。
提默瞅着这字眼这会儿也不计较,叹着好心的布雷玆总算要拯救他于海军锅的水深火热,接着便打开了一旁科芬的信件。信并不长,但读完后他脸上的表情很快消失。
信中字迹与以往不同,歪歪扭扭地表明写信人是随军的阿曼达·斯库尔德,应葛雷西亚将军的要求代笔写下这封信。所述内容仍是一如既往简洁明了,不过告知了提默说葛雷西亚将军在先民之地一战中受伤,伤势虽重但不必过多担心,目前已有普鲁尔的精灵帮助了他们,同样也是在这里,他们意外发现了母亲树的祝福会短暂驱散葛雷西亚将军身上的死灵魔法。
死灵魔法……
他便在这时惦念起恩索里亚的近况——近一个多月来他都没有收到任何来自莱赛尔的信件。
如果往好的地方说,那么便是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领主给了他高度的信任和自主权——可如今他不敢确认了,至少在放走了风语者阿达亚之后,纳泽拉尔德显然对他失望透顶。即使他已遵从他的旨意攻下席拉,但诺亚的项上人头依旧好端端地在世界的某处挂着。而朗希尔德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撕了一封来自静泉的信,现在也已无从得知各中内容。
他显而易见地需要情报、更多的情报。
和其他贵族不一样,提默虽为纳泽拉尔德的骑士,在恩索里亚却没有掌控任何情报网;说到情报,艾弗港的小渔民显然只能想到一个人,可那人的沙马卡兹鹦鹉就跟死在了生命之洋上一般,数个月都没有任何消息。
就在他想着是不是该亲自化作白隼飞一趟时,加赛克·拿恩手持刚刚送至主舰上的信件,向他汇报道,“……收到前方通报,奈耶尔·罗尔沙赫大人及他所携的其余恩索里亚舰队将以鹿角号为首,预计明日可与我们在距离北方群岛不到三十海里的地方汇合。鹿角号目前的船长为奈耶尔·罗尔沙赫大人,副手为旁系家族家主安蒂·奎瓦莱因担任。”
“……知道了。”提默微微一笑,“他想必会很高兴见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弟弟。”
舰队在第二天正午成功汇合。同上一次会面已过去了数月,奈耶尔的白发此刻仍在铁灰的雨幕下泛着浅光,他登上黑珍珠号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提默,这才说,“……很荣幸再一次见到你,萨姆斯统帅,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叫人胆寒。”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在提默身后打了个转,似乎是在寻找艾斯米的身影,但话说出口便换了另外一种语调,发音生硬的恩索里亚语在他嘴唇之间变得绵延温婉,暗藏玄机,“我瞧您这边行军过久,士气低落,确实需要好些休整才能继续朝方舟城进军。好在我们的军队在可伦湾训练充足,陆军也多花了两个月习惯海上风浪,看来之后我们齐心协力,定能从西侧海岸堵住瓦哈蒂亚军的去路,打个痛快。”
他的脖颈上裹着一圈过于蓬松的狼毛,袍子银灰色的内侧由数只海豹与灰熊的皮毛缝制而成,这让他在脏兮兮的甲板上脱颖而出,着实一副将军做派。
加赛克·拿恩这时从瞭望台上一跃而下,也向奈耶尔走去,“……久疏问候,奈耶尔大人。”
“过来,加赛克。”
他的语调不可谓不亲密,一脸满足地看着后者朝他走去,并最终和他的副手安蒂·奎瓦莱因在他后方左右两侧站稳,“我听说近一个月来士气低落,发生了什么?”
他说着朝提默举起手,夸张地欠身道,“我并未刻意如此失礼,萨姆斯统帅,也并非怀疑您与生俱来招万人仰慕的领袖气质,只是我同这支军队呆得更久些,也许可以提出一些拙见,帮助我们的铁城墙恢复荣光。”
“萨姆斯统帅在席拉当众处决了一名捋走精灵当作战利品,并怂恿其他士兵一同强暴俘虏的士兵。”
加赛克·拿恩回答道。提默不置一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奈耶尔,后者下垂的眼角露出一个惋惜的弧度,“……是他们太粗暴,太心急了。我们的萨姆斯统帅果真一派正义之士,看不得任何世间不公之事啊!”
他接着睁开眼睛,摊开手掌,“但今天是个好日子……恩索里亚的铁城墙终于在这远海之境恢复完整了!我们有着从可伦湾运输而来的物料,现在可是最充足的时候,安蒂,传令下去——这就喊罗尔沙赫舰上最好的厨子出来,给萨姆斯统帅和我们的士兵们准备一顿盛宴!”
他等到安蒂和加赛克一同离开后才突然恍然大悟般抬起下巴,拉长尾音,“对了……刚刚一直没有见到他,我心爱的弟弟艾斯米可还好?”
提默·萨姆斯依旧板着脸,罕见地压低声音说,“……他在睡觉。”
“真是任性。我看都是因为我们太纵容他了。”
奈耶尔笑得更深,“……只是许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身为兄长的总是有些担忧,想必你一定能理解吧,萨姆斯统帅?”
提默指指通向下方船舱的路。
“他在那里。席拉侵略战时站在船头被飞出的碎片伤了头,我可不保证他能喊你亲爱的哥哥。”
奈耶尔·罗尔沙赫走下船舱。
这底下很黑,又暗得出奇,他险些被地上杂乱的麻绳绊倒。但他今天心情很好——尤其在听到提默的一番话后,他恨不得就能在无人的地方哼起小曲来。真是可惜,那个脑袋有问题的狂犬没在舰队里偷偷带上几个妓女,不然这会儿他能一口气干他娘的四五个,直到她们从他的床上摔下去,呻吟着求求他放过她们。愈是在这种时候他就愈是兴奋,在计谋按照他想象的那样走向最终一环时,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比做爱来得更让他畅快淋漓的了。
之前可伦湾附近那个叫什么来着?伊什么的,伊萨科夫娜,对,就是那个名字。那个半精灵的妓女可是莱赛尔流浪而来的尤物,结果因为提默·萨姆斯在港口的命令而不得不被他们暂时放回去。那男人虽说是个纳泽拉尔德的狂犬,但没想到心底里竟是个跟娘们似的孽种,大概有精灵血统的家伙多多少少都会跟那个领主一样多一点不男不女的气质。现在好了。
他终要因为那无聊的正义感送命。想到这里,他简直喜不自禁。
“艾斯米,我的好弟弟。”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空旷旷的船舱里。这令他满足极了。前方仅有一盏油灯搁在一旁的木箱上,忽明忽暗的火焰像在朝他低语,劝阻他不要在这个时候捧腹大笑起来。别笑得太大声。于是他轻轻地,嘶嘶地笑起来,这样甲板上的人便不会听见了。
“艾斯米,我来接你回家了。”
艾斯米没有应声。他紧闭着双眼,前额上缠着渗血的麻布条,身上裹得很厚,呼吸轻得几乎看不到胸口的起伏。奈耶尔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膊,少年一动不动。“看样子你真的先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奈耶尔轻声说,一边把手探进他的衣服里,窸窸窣窣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铁瓶。
“我太了解你了。”
他轻蔑一笑,把那满满当当的瓶子收了回去,搁在自己的口袋里,“你果然下不了手。我懦弱的艾斯米,你果然没法替我杀掉那条狗……但这都不要紧。你没有跨越那根线,没有通过这场试炼,你永远都会是那边的人——和那些出生在贵族的废物一模一样。但现在你有用了。”
他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只要你死了,一切便可办妥。只要你死了,他一样会死。我看纳泽拉尔德对他的器用也快到头了——莱赛尔的婚礼他没有去,复活的两条龙没有一条赐给他,就算打下了席拉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绩,再发生了擅自挟持人质并发狂后杀了人的事,他铁定得完蛋。而你,艾斯米,你直到死去都是罗尔沙赫家天真的融冰之子,一个脏不了手的小男孩,一个看不清风暴的男孩。”
他顿了顿,凑到少年耳根前,“……家里那些老古董们说得可真没错。你跟尼尔德一模一样——天真,自认会成为正义的骑士,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给家族带来荣耀?”
奈耶尔·罗尔沙赫恶狠狠地拂袖起身,朝躺在他面前的弟弟,朝面前斑驳的木墙,张开的嘴里涌出憎恶的胡话,那些大写加粗的话语就跟当年他密密麻麻涂满了的尼尔德行军日记一样触目惊心,“我怎么能不发疯?!”
“你向着所谓的光明航行——在这一派荒唐的土地上!你恨不得在饥荒的时候打开奥恩施泰因城堡的大门,把从北部逃难来的人都收容进城堡里?做决定的人是你,而面对这一切的人可是留在家中的我!是我!真见鬼,海魔在上,死神在上,而他们永远只会歌颂你的名字,微笑尼尔德!有魔力的尼尔德!操,有魔力的人他妈的是我,在城堡里变出那些粮食养活所有人的是我!你在舰队上吃着军饷背靠罗尔沙赫家的财富,无非就是个坐享其成的啄木鸟,你怎么胆敢被人称作有魔力的尼尔德?!”
七年了。七年过去,他的话语里从未出现过这个名字。从前罗尔沙赫家的另外一个家主。他总是这么说。一个冷冰冰的代号。
“……有什么好说的呢?一切都已成了定数,你要是逃到海面上去,恩索里亚该易主还是易主。一个利扎尔德斯和另外一个利扎尔德斯到底有什么区别,非得你这样冒着全家人的性命之危去效忠已死之人?开什么玩笑……!驯服风暴可从未是你认为的那样愚蠢地冲向风暴中心试图以一己之力扭转局面!”
他剧烈地喘息道,“谁知道家里的艾斯米也跟你一个样?哈!我该猜到的。早从他出生时我就该猜到的。人人都想成为你,尼尔德,人人都想成为那个微笑着的英俊贵族,沐浴在莱赛尔学城的赞美与追捧里,可没人会想成为我——那个永远都被遗忘的、那个总是诡计多端上不了台面的、那个阴冷的奈耶尔!这太不公平了,你明白吗,你要的公平世界因为你本身而永远不可能实现。艾斯米当然不想成为我了,尼尔德,你也知道这一点的,对不对?他从小都喜欢你。可你也看到了——他要是无法成为我,他就得死在这乱世里。和平远没有你以为的那样漫长——现在,战争又回来了。”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他已经取回了毒药,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给艾斯米下过这样的命令。
“……永别了。我的好弟弟,记住,杀死你的人不是我,是战争。罗尔沙赫只需要能够带着他们驯服风暴的人,而不是天真的梦想家。”
他刚刚走过的那段木质楼梯在他背后不远处发出一记响亮的嘎吱声。接着是沉稳的、丝毫没有任何掩饰的脚步声。奈耶尔警觉地回过头去,看见来人是加赛克·拿恩,登时安下了心,冷声道,“你下来做什么?”
“……艾斯米大人睡得很沉,我想您刚刚上了黑珍珠号便立刻走下船舱,也许渴了。”他手中的杯子里晃着大半杯葡萄酒,“我从刚打开的橡木桶里替您倒了一些。”
“……呵,你倒是想的周到。”
奈耶尔一把接过酒杯,一口气便喝了大半,接着把杯子搁在一侧木箱上。但加赛克·拿恩并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空气里凝滞了一刻,奈耶尔回过头来,“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罗尔沙赫大人。”
加赛克缓缓地、沉稳地说,“属下已到。”
在奈耶尔圆睁而迷惑的双眼里,那摇曳火光倒映着的身影缓缓坐起了身。艾斯米·罗尔沙赫取下额上虚盖着的布条,脱下厚厚的毛皮袍子,站起了身。
“……哥哥。”他小声说。这会儿奈耶尔发现他脸上没有任何歉意,只是用那双同尼尔德一模一样的眼眸注视着他。
“你不是晕倒过去了吗!?”
他厉声指责道,脸孔因为震怒而变形,原本便内瘪的双颊陷得更甚,“你竟然骗我?!你竟然敢骗我!?艾斯米,好大的胆子,你知道你……”
他抓紧艾斯米的手腕想告诉他如果他不跪在他面前哭着喊着求他饶了他的话他一定会抽出身后的骨鞭把他抽到皮开肉绽这辈子都再也不想第二次对他说谎,但他一下说不出来话来。
愤怒和暴躁加快了他血液的流动,叫他这会儿罕见地涨红了脸。
“……那酒。”他说。
“禀告奈耶尔·罗尔沙赫大人,那酒的名字叫礁心,正是同您相符的酒。”
加赛克·拿恩站在艾斯米·罗尔沙赫的身旁,他平静地注视着奈耶尔。他眼里没有任何愤怒,同过去几年里一样——但又或许他在七年来已经太习惯于隐藏自己眼里的愤怒,以至没有任何人会发现这一点。而发现这一点的人正是提默·萨姆斯。
“有一点我想是您一定得知道的。”
加赛克·拿恩说。他边说边围着奈耶尔踱步,神色自若。大雨猛烈地敲打在他们头顶的甲板上,莱欧娜这个时候也从阴影里出现,紧紧搂住艾斯米,浑身上下因为方才听到的那番话而愤怒至颤抖,“毒药是我从萨姆斯统帅的房间里偷的。他虽然帮助艾斯米大人以这种骗局来试探您,可他也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希望能以审判的方式宣判流放你——但说实话,早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的为人了,对于你而言,毒药虽不是你最好的手段,却是你最好的结局。只不过艾斯米大人过于仁慈,若不演上这一出,光凭我恐怕无法说服他。”
“……而这正是艾斯米大人和尼尔德大人相似的地方之一。”
加赛克·拿恩提高声调,字字泣血,“尼尔德大人待我同其他贵族的子女没有任何区别,他收留无父无母沿路乞讨的我进入海军学校,从我加入铁城墙的那一刻起我便誓要成为黑珍珠号上的一员,就在他成为舰队统帅的前两年,我才总算以初级水手的名义登上了黑珍珠号。我至今都记得那一天,尼尔德大人走到我的跟前对我说,愿海魔庇护你,你的未来必将如你所愿。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他记得他手下的每一个人,大到副官,小到船坞里的修理工,他是恩索里亚有过的最优秀的统帅,而你,奈耶尔大人,你连他的半分都赶不上。”
奈耶尔紧紧地攥住胸口,力道之大甚至像要撕开那层薄薄的皮肤。
“不死者狂欢那日只有我留在船坞里。只有我躲过了黑珍珠号上的屠杀。一开始我以为那是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的死人军队干的——若真是那样,他们倒也死得英勇,死得高尚,不是吗?可后来我听到了。你走下黑珍珠号,在离开那儿回去奥恩施泰因城堡之前,你站在船坞的门口大笑了足足有三分钟,直到上气不接下气。”
“‘今日的甲板有些滑……哈!简直笑死人了,开什么玩笑啊,愚蠢,一个两个都太愚蠢了!’你是这样说的,奈耶尔大人,”
加赛克·拿恩不再走动,他紧紧牵着艾斯米的手,感受少年的身体微微发热,
“你还说……’我终于把那个尼尔德送去见死神了,海魔在上,我早就该这么做了’。”
“礁心”的发作很快,奈耶尔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褪尽,死的肃灰就跟海边的礁石一样攀上他的脸,他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可最终也没能说出口,一双碧绿的眼睛最后至始至终都望着艾斯米。
死死地。
“……艾斯……”他朝艾斯米伸出手。艾斯米没有后退。
“永别了,奈耶尔。”
艾斯米拼命忍住眼泪。结束了。他想。奈耶尔·罗尔沙赫在他面前狼狈倒地,往日里庞大的身躯现在躺在碎麦秆上,蜷缩起来剧烈抽搐,几分钟后重新安静下来,像一块礁石。结束了。从此罗尔沙赫家便只剩下他了。
奈耶尔不再动弹。
外头的暴雨如注,艾斯米和加赛克一高一矮同时低头俯视着面前的尸体,最后艾斯米鼓足勇气,压稳声音说,“……拿恩副官。”
“属下在。”
少年抬起亮晶晶的眼睛。他分辨不出是因为眼泪还是昏暗的光线,“……向萨姆斯统帅汇报情况。”
“了解。”
“……从此之后,罗尔沙赫家的海军统帅……”
但这时,甲板上的脚步声忽然加重,同雨点声混在一起,四处交织,最后蹬蹬蹬地变作皮靴跟朝他们冲过来。艾斯米顿时噤声,小心翼翼地朝前望去,只见海员的身影在上方楼梯处站定,加赛克则迅速遮挡在奈耶尔的尸体前方。
“报——”海员匆匆忙忙地吼道,“全体注意——前方探测到有船队之间发生炮战!”
他们对视片刻,抛下奈耶尔的尸体,迅速跟着海员跑回甲板上,加赛克接过望远镜朝向桅杆西北侧观察,“快去通知萨姆斯统帅……另外,让小型侦查舰先行出发!你刚刚看见对方的旗帜了没有?”
“我好像看见了恩索里亚商船的旗帜……”
水手的语气里有些犹疑,但没等加赛克追问,便又说道,“……可另外一方也是恩索里亚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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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没其他可关心的了吗?”
提默·萨姆斯在炮火声中走上甲板,他想到戈特弗雷德对他说的这句话。气冲冲的、怄火的、诚挚真切的。他在他离开艾弗港的蜘蛛酒馆时冲着他背影谩骂。操,傻小子。他这么说。男人说这话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想起朗希尔德,朗希尔德也总是说,我愚蠢的哥哥。
可他不明白。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甲板上让他感到更自在,前方小型船队的交战在恩索里亚铁城墙前宛如儿戏,他下令追击,侦查舰与紧随其后的风帆战舰队形有素,加赛克·拿恩胜券在握,说这不过海面上的小打闹,无需统帅亲自出征,而后者却在这时想到戈特弗雷德在他面前夸耀的常见手段。
恩索里亚商船,嗯?他微笑道:“既然是商船,那么点到即止便可……最大程度减轻伤亡,不要伤到任何一方舰队的船长或是副官,把他们都带回黑珍珠号上见我。”
他并没有回到甲板下。这并不仅仅因为他在这时仍需要坐镇黑珍珠号督战,而是自从他们离开席拉之后,船舱比起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令他深感压抑。从一开始到可伦湾的海军学校时,他就发现船舱和他最厌恶的东西像极了。甲板下随着海浪摇摆的狭小空间总是令他无法喘息,而在这种时候,朗希尔德是唯一一个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哥哥,”她总会用他熟悉的调子呢喃着,拥抱着他,“……你若是要到海上成为霸主,你得习惯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你不可能总是呆在甲板上。不要把它想象成一个箱子——把它想象成没有星星的夜空。你躺在船舱里,你望着的不是黑暗,是没有星星的夜空。”
这确实帮助他捱过了那段时光。
他在没有星星的夜空里看见了很多。比如森林里的萤火,童年撒腿狂奔过的沙滩,他躺在沙子底下,听见小螃蟹在一旁咔嚓爬行,海浪在身侧穿行,海螺如影如幻呜呜作响,他每天都花上一两个时辰在沙子里寻找他的宝物。他看见空空如也的屋子里漂浮着幽灵,锅炉房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云雀和白头翁凄鸣,雪山在北侧崩塌坠落,无人山间隐约传来咆哮。恩索里亚的饥荒和大雪无穷无尽,几乎成为这片土地的代名词。他穿过寸草不生的荒土一瘸一拐地走向死地,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他总是被一阵猛烈的海浪摇醒,在惊醒的那一刻本能地感到恐惧。他总是险些忘记自己从来都不是无所畏惧的人——他只是一个接着一个杀死了自己的畏惧。
“哥哥,这里不是那个木头箱子。”
朗希尔德贴着他的脸庞,安抚着她惊恐的男孩。他幼时曾经在艾弗港的街巷被一群强盗围困,他们抓住他的脚脖子把他整个颠倒着提起来,敲碎他半口咬人的乳牙,用锁链靠住他的四肢,拿匕首割断他遮住耳朵的长发,“看上去脏兮兮的,露出个耳朵可不得了。仔细看看,精灵婊子养的都是一脸娘们相,虽然背上一塌糊涂,但谁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嗜好?我看也不是不能扔去妓院卖了换点酒。”
他在木箱子里又痛又饿,四肢挤压在胸口,团成一块,呼出的雾气热腾腾的,这一点点潮湿的水雾打湿他面前的木板,抵着木板的手指湿漉漉的。他只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路旁乞丐背上的一块烂疮。那个鼓起的脓包随着乞丐背越弓越低而变得越来越大,像是一个寄生在背脊吮吸骨血的异物,总有一天会被人用刀峰割开,于是那泡脓水便会臭哄哄地沿着背脊一直流到地上,被万人践踏。
他便是那种东西。那种“异物”。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正是因为他还不够强。他要变得更强壮、更强大,他便能逃脱生而如此的命运。他不是猎物,他不是货物,他不是精灵!
而那些人。他想,他在疯狂摇晃的木箱里懵懂地想,疯狂吞噬了他们的耳朵,贪婪吞噬了他们的眼睛,饥饿吞噬了他们的嘴唇,海魔会爱这样的子民吗?
换句话说——什么样的神会爱着这片土地上这样的子民?
后来他的养父听到巷口的议论,匆匆忙忙跑去妓院找他。那天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就跟他出海时遭到雷击那天的天气一样。命中注定。这种事情,他们大概都会说是海魔降下的旨意。海魔也认为半精灵生来都只配当货物或者奴隶吗?它试图杀死他一次,又试图杀死他第二次吗?他不明白。
他被父亲带回了家。父亲罕见地牵着他的手,一路上笨拙地哼着他喜欢听的童谣,让他不要害怕,父亲说,以后你要跑得再快一些。可这不是跑得快就能躲过的。他想反驳。我已经跑得够快了呀。但他嘴里痛得要命,吞咽的时候全是血的味道,他说不出话。后来他才知道父亲拿了家里的一箱苹果酒同那群强盗把他换了回来。苹果酒在恩索里亚是珍贵的,饥荒时期尤其。但他再也闻不得苹果酒的气味。就好像那不是甜美多汁的苹果发酵而来的,而是由无数蠕虫发酵而成的一样。
“你爸爸他那会儿拿了些小本钱想试着做点生意,”母亲塔雅在那会儿小声告诉他,“……你看,这些年来粮食买不起了,哪儿都没有,苹果酒更是稀罕,他倒是也没错,前两年拿着几枚大人物赏的亚斯去黑市上换来的……”
可提默从未想过那些亚斯是打哪儿来的。他没有想过一对贫穷的渔民夫妇为什么可以买得起一整箱苹果酒。他一直都没有想过——提默·萨姆斯在这种时候总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直到他从北境之山归来,拿着利扎尔德斯家的秘药治愈了父亲之后的一个傍晚,他光着脚从沙滩上走回家,在昏黄的霞光里听见笑容满面的父亲说,“……谁知道呢!?”
他的脚步顿了顿。
“我就经历过那一次——就十年前,刚刚开春……啊不!是初夏的时候!艾弗港的初夏,我想想,大概六月份的时候吧——我见过那个大人物!哎,那年头我可不怎么明白,哪知道这么多明里暗里的事情呀。打渔实在没什么收成,听说妓院里的临时工又高烧不退,他们就喊我去帮忙拍卖一个普鲁尔的胎生精灵。”
他的父亲声音高昂,带着种渔民特有的粗哑与风霜感,似乎几十年来咸涩的海风割伤了他的嗓子,“……那是我一次看到妓院里面的精灵,长得还挺漂亮,一头深蓝色的长发,身体上也没什么伤,就被那大人物用大价钱买走了。贵族出手就是阔绰,直接就赏了几枚亚斯,算作我们这些拍卖场上小帮工的跑腿钱。那精灵后来听说可真是作孽,被活生生地折磨得不成样,似乎还生下一对双胞胎,一个都没活成……”
他往后退了一步。自己的脚印叠在自己的脚印上,沙滩上陷下的那一抹阴影更深。他虽无学识,但也见过邻家妇人的肚皮慢慢鼓起,最后皱巴巴红彤彤的婴儿咕噜噜滚出来,正好需要十个月,横跨艾弗港的初夏至开春。
“……可别老说精灵怎么样上不得台面,我家那小子虽是个领来的半精灵,但全靠他虔诚地替我求了一路海魔庙,一年多了,跑遍了恩索里亚的每一所庙,给我求到了那万能灵药,把我这半把骨头都给了死神的命给救了回来。谁能知道呢?我们夫妻收留他的时候只当家里多了个帮手,现在看来,拿那几枚亚斯换来的苹果酒去把他赎回来可真是善有善报啊!”
朗希尔德在这时候抱上了他的手臂,“哥哥。”她轻声说,“……我们走。”
他木然地跟着朗希尔德走。艾弗港四季起风,傍晚尤是。他感到寒冷,于是走着走着便同朗希尔德一起奔跑起来,他跑过熟悉的一砖一石、踏过那片终于找寻到宝物的沙滩、跃过他幼时同戈特弗雷德一起唱歌的码头、踩过湿漉漉的巷口与屋檐歪斜的铁匠铺、穿过十二年的天真与稚气,最后在无人的白桦林间放声大哭。
同年,他离开艾弗港,在不死者狂欢当日随死军北上,前往莱赛尔城,抹去养父之姓,宣誓效忠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
“我保留彭茨森的姓氏并不是因为我比你更爱他,哥哥,而是因为我不像你以为喊自己叫萨姆斯便能把这一切丢在后头。”
朗希尔德这么说过,她还对他说过,“……他们从一开始就并没有以我们以为的模样成为一个值得我们付出的人。”
他们。她说的第二个是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
“……你渴望报恩?但若是你一开始没有在那雪山里救了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的恩情起始于你的善举,他拯救了你是因为你先拯救了他。你想要回报的恩情究竟是什么?这恩情难道不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吗?提,你从来都不明白。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你想逃离那里。你想离开艾弗港,这样你就可以忘记你爱着的人正是将我们的亲生母亲卖给那个强奸犯的帮凶。你不忍苛责他们,你无法咒骂他们,你只能从那里离开,就在那时候,纳泽拉尔德出现了。我没有阻止你是因为我以为那样可以拯救你,谁知道那个男人把你丢下了另一个深渊。”
朗希尔德冷声道,“纳泽拉尔德的狂犬,嗯?我看你们俩都很喜欢这个称号。他名正言顺把你当一条狗,你挺起胸膛认为这是你终于变强了的证明。我软弱的哥哥,可就像你曾经爱着我们的父亲那样,你也爱着纳泽拉尔德。无论是什么样的爱……他都无法回应你。兄弟之间的爱也好、忠臣与领主之间的爱也好、甚至是主人与狗之间的爱也好……他无法爱人。看看希尔玫德拉的下场你便知道了,他只会利用他人直到最后一刻。你只不过是一个好用的工具——在这场战争里,任何人都只能成为他刺向世界的刀刃,无非是锋利或是粗钝罢了。”
“只有我。哥哥,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是不是能帮我实现我的心愿,无论你杀了多少人,又失败了多少次……”
“我都会爱你。”
提默·萨姆斯猛地抬起头。前方的炮击声在呛人的烟雾中消失,兵器交接的脆声也很快安静下来,随着侦察舰与几艘风帆舰船的归来,普鲁尔连绵不绝的阴雨终于短暂地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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