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te Land

Each of them was born
None of them were killed
Everybody will be dead

— Jean Baudrillard

【The World】Chapter 4(下):一个国王,一个领主,一个骑士

A King, A Seigneur, A Knight

一个国王,一个领主,一个骑士



操。

炮火连天的四个时辰后男人骂骂咧咧地被一群士兵虏上了黑珍珠号,他脏兮兮的头发垂在一侧肩膀下,下巴上两条辫起的胡子一耸一抖,冲着提默便毫不客气瞪眼骂道:


“操你娘的半精灵,我可告诉你,要不是因为我只带着小型快船队冒着撞上浮冰的危险回到恩索里亚北部海域来找你,结果他妈的碰到真正的恩索里亚商船和护航舰打了起来,我能被你趁火打劫?你这手倒学的挺不错,我想想是谁教的……噢!妈的!是老子教的!结果你那儿还偏偏是个凑得整整齐齐的舰队——要不是因为这个鸟样,我可不会那么容易被你抓到!”


提默听罢也不气恼,探头往男人背后一看,那个一脸沉静的男人果真也站在他后头,加赛克跟着补充道,“……两位舰队长的副官也都执意要一起来见您。”

“无妨。”提默·萨姆斯微微颔首,“……又见面了,达维熙老师。”


“能叫全海主宰者,戈特弗雷德国王输掉一场海战的,恐怕你是第一个了,提默。”

达维熙眨眨眼睛,加赛克有些迟疑地应提默要求替那两人松了绑,戈特弗雷德立马甩甩手,气冲冲地走向狭小的船长室内唯一一把属于提默的椅子,在加赛克瞠目结舌的注视里一屁股坐了下来。达维熙紧跟过去,朝提默补充道,“但我看这位国王心里头倒还有些偷着笑,想说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学生,往后若是加入他的麾下便更好用了。”


提默倒也不急着反驳,回过头来看另两位从“恩索里亚商船”船队上被他的海员请来的船长与副官,这会儿,其中那位船长的眼神飞快地从刚刚说话的达维熙身上挪开,重新看向他。


“……萨姆斯统帅,还请您务必不要遗忘了这里也有位可怜人正被绳索捆住了手腕。”


说话的人微垂着眼脸,一副不缓不急的姿态,声音沉稳,带着种天生叫人信服的口吻。

他穿着得体,披着的厚袍倒不是提默往日里经常见到的样式,领口袍子扣呈现出亮金的橄榄枝形状,不是他知晓的任何一个恩索里亚贵族的标志。如果仅仅如此,倒也有可能是他忘了什么不常在莱赛尔城里见到的其他贵族人物——但男人的肤色是恩索里亚非常罕见的小麦色,反倒是沙马卡玆战士常见的模样。他身型纤长,扭过头时蜷曲的黑发朝一侧垂下,显然刻意遮住大半右脸,但仍能隐约从脸颊斜斜的绑带看见他戴着一个简简单单的黑色眼罩,一时倒也没法判断虚实。

这可不是商船队一贯请求海军巡航时的模样。更何况恩索里亚北部港从来都不是贸易最发达的地方,进入冰封期也已过了数个星期,黑之洋北部海面结冰的趋势看样子会比往年更甚。商船虽不比渔船,大都配以较为完备的设施,可出航也危险重重,加上恩索里亚与普鲁尔已正式宣战,如今前往北方群岛的商船究竟意在何处?况且这位船长明明看上去体面而镇定,浑身上下却都是谜团,出卖了他的……反倒是那口过于流利标准的通用语。


提默同安静下来的戈特弗雷德交换了一个眼神,换作恩索里亚语追问,“……你是以什么人的名义带领的船队?”

那人显然愣了愣,继续用通用语答道,“我刚到恩索里亚时间不久,请萨姆斯统帅谅解。”

“不会恩索里亚语还挂着恩索里亚商船的旗帜?!”戈特弗雷德率先打断他,仰躺着大笑道,“妈的,敢情老子打了个假的恩索里亚商船队!亏我们还隔着那泡雨水互相心虚,以为碰上了真的恩索里亚商船就要穿帮了,结果其实我们只要肩并肩一队接一队溜过去便不会被抓到这儿来了?……噢,不管怎样我还是得来的,毕竟我就是来找你的,提默。”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得了,先把那个假冒货的脑袋砍了,我们再安安心心地聊聊近来的一些事,我敢说你一定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等等。”

达维熙上前一步,这会儿那个男人的视线又落在了达维熙身上,“……假冒恩索里亚商船的船队从南部北上,穿过恩索里亚和普鲁尔之间的海域,虽说恩索里亚商船旗帜是下策,但难道你不觉得这又是一个珍贵的新情报吗?”

整个船长室所有的视线一时全部集中在了达维熙的身上。

“瓦哈蒂亚人在任何地方都能认出另一个瓦哈蒂亚人。恕我直言,来自那片富饶之地的子民多少同其他城邦的人有些不同……而我倒是碰巧知道一个人……他看上去有沙马卡玆的血统,出身高贵,说得一口流利标准的通用语,有着黄金色的眼睛和出众的英姿,若过去几年有幸去过方舟城呆上几天,你们还有可能目睹过他的尊容……虽然此刻他一侧的眼睛被遮住了,但他尊贵的身份可不会因此被掩去。”

达维熙不经意地拨弄着提默桌上的蘸水笔羽毛,平静地说道:


“我没有说错吧,瓦哈蒂亚领主大人,艾瑟戴尔·纳西尔殿下。”


加赛克·拿恩倒抽一口冷气,提默·萨姆斯的眼神瞬间锐利,戈特弗雷德·奥赛贝格右手一举,开口便说,“……他妈的,抓到个领主,我要发财了。”

“……我不会让你拿着艾瑟戴尔·纳西尔回瓦哈蒂亚勒索的,戈特弗雷德,”提默警告道,“他已经是恩索里亚的俘虏了。”

“谁说我要带去瓦哈蒂亚勒索了?德拉肯那小子肯定愿意给我出更多!”

艾瑟戴尔·纳西尔在这时候叹了一口气,“……俘虏这个说法真是不好听啊,萨姆斯统帅,我倒不认为我们能就这一点达成共识。”

他眨了眨眼睛,“我发现无论是这位海盗国王还是你都需要暂且冷静一下,也许我们可以让这一切都和平地过去。毕竟我只是路过这里罢了,如今若是中途截住我……萨姆斯统帅,瓦哈蒂亚的舰队紧随其后,我可不敢保证他们不会在中途燃尽您的战舰。”


“恩索里亚铁城墙的海上霸主之名可不是简简单单因为你的一句话便会战败的,纳西尔,别把瓦哈蒂亚的那副傲慢嘴脸搬到恩索里亚人的面前。”

提默冷冷道,“况且你大概也早就知道了。席拉的那支瓦哈蒂亚军队在铁军面前可是不堪一击。”

“……我也同样知道,你们在席拉时还设法伤害母亲树。”艾瑟戴尔说,“不过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普鲁尔境内的军队来自瓦哈蒂亚,那么想必我们也瞒不过你了。没错,瓦哈蒂亚确实与普鲁尔结盟了。这不是什么费解的事情吧?你看,毕竟恩索里亚也同沙马卡玆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甚至还将能够伤害精灵的武器和部分军队也借给了沙马卡玆。”

“沙马卡玆和恩索里亚结盟了!?见鬼的,那德拉肯脑子里在想什么?!”戈特弗雷德低低地咆哮道,“这世道可太荒唐了!”

“……而我的黄金罗牌告诉我,翡翠港坠落的星星也是某种我无法看清的东西造成的天灾,并非一届吟游人的召唤所致?”

达维熙紧皱着眉头说道,他转念一想,语速加快,“况且在这个时候冒着风险前往普鲁尔……”

沙马卡玆遗迹附近洞穴里的精灵笔记、出现在普鲁尔的瓦哈蒂亚军队、翡翠港星星留下的凹陷、攻打下席拉的提默、衰竭的母亲树、朝外奔逃的精灵……

达维熙罕见地忡怔片刻,黄金罗牌。当他在绿湾用黄金罗牌占卜时,星星只告诉了他一点。伤害圣杯的人必将有求于圣杯。他一度以为那是代表着同瓦哈蒂亚有关的预言,可如今看来……圣杯既是普鲁尔,又是母亲树?可除了精灵谁能有求于母亲树呢?精灵又为什么要伤害母亲树呢?除非……

他看向眼前的提默·萨姆斯。他仍盯着艾瑟戴尔,没有注意到达维熙用他天鹅绒的衣袖轻揩着干燥的额头,逐一打量着船长室里的每一个人。

“我改变主意了。”提默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艾瑟戴尔·纳西尔,显然把你的尸体带回去交给纳泽拉尔德殿下会更符合他的心意。如果你没法说点有用的东西出来,那……”


“——小心!!!”


方才一直站在艾瑟戴尔身后角落中被遗忘的身影忽然晃了晃。麻绳不知何时已被藏在舌头下躲过搜身的利刃割断,这会儿,这片几乎不起眼的利刃压着船舱内昏暗的光如风般划向提默的喉咙上方,眼见提默即便伏倒也躲闪不及,达维熙提起桌上墨水瓶便掷了过去,重物虽没有什么准心,好歹也在半空中抢先一步打偏了那片刀刃,只有洒出来的墨水溅了提默一身。


“……我从刚刚起就注意到你了。”


达维熙对此时已经松开了双手的人说道,戈特弗雷德同时在后方站起身,咒骂着恩索里亚的士兵收走了他的战斧,加赛克正欲冲上前,却被提默制止了。

“我不过是保证纳西尔殿下不会在蛮民的手里受伤。”在艾瑟戴尔身旁,那人的脸庞隐藏在并不显眼的光线底下,甚至连气息都接近透明。

达维熙谨慎地打量着那人说,“……这可不是光靠精美的面具便能做到的。要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第一步便是同演员一样,把自己的存在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抹掉,然后成为另一个……另一百、一千个人。如此身手,想必是瓦哈蒂亚出名的’那个组织’中的人。不,也许不是这其中的人,而是那个‘厄运’,杀人如麻的野兽。”


“厄运”的脸庞在忽然抖动的油灯里闪了闪。

再一次露出来时,甚至一时间让人无法描述。无法描述的原因便是由于这张脸平乏无味,没有任何亮点。并不年轻,也称不上衰老,并不过于亮丽,也并不过于丑陋,并无不和谐之处,也丝毫谈不上惊艳,但正由于这五官与一头黑发过于融洽,反而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言喻之美。这股美只存在于视线汇聚的时刻,一旦散开,便无法在眼底留下任何痕迹。

达维熙不禁叹道,“果真是最最顶级的易容者,任何的面貌都能成为自己的面貌,因而连自己真正的面貌也成为他人的面貌之一了。”

“……多余的夸奖便不用了。”卡塔斯特罗斐说。连这个声音都“寻常”得叫人叹服。


“那么,我想现在我们的形势陷入了僵局。”

艾瑟戴尔轻松地拍了拍手掌,他手腕的绳索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在数道警惕的目光中扭了扭生硬的关节,“……既然卡塔斯特罗斐老师也不得不现身了,这里除了我们几个也没有什么军队……”

他环视四周,目光甚至都没有在加赛克身上停留,“暗杀一两个海盗和将领也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他悠然自得地面对着提默滑出鞘的佩剑,“……你也看到了,萨姆斯统帅,我们大可以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但我们俩都知道这绝不是最聪明的做法,倒不如我们都先坐下来,坦诚地谈谈目前我们知道的事情……毕竟我对于恩索里亚驻军没有真正伤害到母亲树的传闻十分有兴趣。”

提默与他对视片刻,挥了挥手,“……拿恩副官,你先出去吧。”被点名的男人朝他欠了欠身便退了出去,“……我想纳西尔大人也很清楚如果他在这里伤害了任何人,那么自己也无法活着离开黑珍珠号。”

“……正是。”艾瑟戴尔微笑道,“各位都是明白人。”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可不喜欢总和瓦哈蒂亚人绕圈子,”戈特弗雷德骂道,“人人都知道母亲树离死不远,现在就连精灵也有信了那恩索里亚死神的,真是活见鬼了……”



“你说什么……?”

提默满脸惊愕地瞪着戈特弗雷德,“相信死神的精灵?!”艾瑟戴尔和卡塔斯特罗斐也同时盯着戈特弗雷德与他一旁轻声叹气的达维熙,船长室里一片死寂。


缺少的情报显而易见地开始在面前逐渐彼此吸引。阿达亚古怪的右臂,袭击爱琳奥诺拉和其他精灵的异常之举,朗希尔德口中席拉的生命之林里并未死去却泛出同母亲树枯枝一样“死色”的那两棵树木,科芬来信中提及的母亲树祝福……

真相便在唾手可得的前方。


提默脸色凛然,看着戈特弗雷德自顾自地从他的酒壶里朝杯子里灌酒,“……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这样。我们想去母亲树遗迹,但没去成,在附近的洞穴里发现了一个精灵的笔记,达维熙是我们这儿唯一一个看得懂普鲁尔语的人……我倒是对那头羊更感兴趣,可达维熙非说是幸运物,不让我宰了。”

“……当然,更多的情报我毫无意愿在这里告诉这位纳西尔殿下,毕竟我们只是前来说服提默同我们一起离开的。”达维熙说,“……请您原谅,殿下,这是出于两位老师对心爱学生的忧虑。”

“精灵的笔记……原来如此。”

艾瑟戴尔在长木桌前缓慢踱步,“这样,瓦哈蒂亚也有相应的情报会同你们做交换,菲拉斯·俄法尔先生,您可以以此判断是否愿意用精灵的情报来做交换。至于萨姆斯统帅……我想战况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您也有着精灵的血统,想必有些事情您也很关心,我们的情报便当作从这儿走出去的诚意吧。”


可菲拉斯·俄法尔的名字一出口,提默与戈特弗雷德双双一脸震惊地瞪向这会儿开始微笑的达维熙,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戈特弗雷德卡在嗓子眼里的我操,那故事是个真的!

艾瑟戴尔只是抬眼继续说道,“……母亲树的衰竭已经加速了。瓦哈蒂亚的树生精灵朝我们发出警告,说席拉已经毁于一旦。当我们赶到席拉一探究竟时便发现母亲树的情况比精灵料想的还要糟糕,目前已经枯萎了接近一半,失去了与树生精灵交流的能力。”

“……这同我在那精灵的笔记上看到的并不矛盾。”

达维熙朝提默点点头,假装压根没有听见戈特弗雷德的骂骂咧咧,也没看见提默的欲言又止,“纳西尔殿下并没有说谎。那精灵也在担忧母亲树的死亡无法逆转,而精灵一族会随着母亲树一起死亡,所以才会试图求助死神……母亲树衰弱的影响恐怕不仅仅限于树生精灵,混血的精灵也会多多少少地变得虚弱。”

“没错,”艾瑟戴尔说,“……但是伤害母亲树的东西可不是恩索里亚军队拥有的附魔弹那么简单的东西。那或许可以对精灵造成伤害,但对精灵的信仰物来说微不足道。伤害母亲树,便是在伤害’生’这一存在的象征,便只有……”


他知道这个答案。

提默想,朗希尔德对他说过无数遍了,但是……


艾瑟戴尔和达维熙在这时一同补充道:“死神。”

“死神复苏得极快。”艾瑟戴尔注视着神情复杂的提默说,“……死神的力量直接导致了母亲树的衰败。而在占星师多洛瓦尔的预言里……我看见了一场屠杀,虽然无法确认具体的方位,但这种突如其来的大批死亡或许跟死神脱不了干系……”


真该死。朗希尔德说的对,世界都在死亡。


艾瑟戴尔顿了顿,接着说,“这也是我们同普鲁尔结盟的原因,萨姆斯统帅,我们需要拯救母亲树——这并不是在仅仅拯救普鲁尔,而是……母亲树或许可能成为我们对抗死神的唯一方式。瓦哈蒂亚人民信仰星月女神,但世间异神众多,海盗先生们信仰海神,恩索里亚人民信仰海魔与死神,只不过有的神可无法以人类真正想要的方式达成人的愿望。现在死神的力量从远北而下,战争也随之蔓延,你瞧瞧这场战争中死去了多少人,钢骨之王又如何利用死神的力量复活已死之物,把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东西强行带回来便能知道了。”


“那人也不是个什么善茬,”戈特弗雷德鄙夷道,“我们听闻前段时间死去的恩索里亚海魔圣女,也就是另外一个利扎尔德斯的女孩被星月女神复活,前些天出现在莱赛尔城内,指控纳泽拉尔德是造成她死亡的罪魁祸首……好像还说是德拉肯跟那人合谋,虽然就我所知的德拉肯小子可不会做这么卑鄙之事去谋害一个小姑娘,但既然成了领主,还跟恩索里亚谈了同盟,我倒也不是太意外……那个纳泽拉尔德便是所谓的钢骨之王吧?”


朗希尔德又说对了。提默怔怔地想,希尔玫德拉之死必然同纳泽脱不了干系。现在……现在把她带回来的不管是什么,都不会是死神。

哥哥!朗希尔德的声音越来越响,哥哥!你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你离纳泽拉尔德隐瞒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连精灵都绝望了。”达维熙低声说,“在我看见的那本……叫阿达亚的精灵甚至试图切断与母亲树之间的联结,和死神交易……在那片陆地上,恩索里亚节节胜利,恐怕也是借着死神的力量。”


阿达亚。阿达亚的右手散发着和纳泽拉尔德一样的味道。是死的气味。阿达亚同死神完成了交易?连精灵都要放弃母亲树了?


“你看,地上就要完蛋了,死神就要跑遍每一片土地,把你们全都吞下海底的肚子里去了,提默,到时候唯一安全的可只有海面上,加入我的海盗船队吧。”

戈特弗雷德得意洋洋地招招手,“我们沿着海岸线一路到了沙马卡玆的母亲树遗迹收集来的情报可比瓦哈蒂亚的纳西尔殿下知道的都多,这可不就是为了救你的这条小命,好别在无聊的地方浪费掉吗?”


“……不。”


提默低声说。他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表情——这个时候,他第一次让达维熙感到了陌生,甚至有一些恐惧。

他转向一旁的艾瑟戴尔,“瓦哈蒂亚同普鲁尔达成了交易,要试图挽救母亲树?”

“……正是。虽然还没有向绝大多数民众公布——毕竟瓦哈蒂亚人信仰星月女神,这或许是一个暂时难以接受的决定,但从长远……或者说是从这存亡之际来看,我们会将母亲树从普鲁尔移动到翡翠港。瓦哈蒂亚毕竟是富饶的天赐之地,也许能给’生’多添一份可能性。”


我亲爱的哥哥。你答应过我要实现我的愿望的!只有母亲树能实现我的愿望!


他猛地朝前趔趄一步,胸口悬挂着的小头颅也跟着左右摇晃着,提默站稳身体一抬头,便看见朗希尔德从门口朝他走来。“哥哥,”她说,“你一直都不相信我。现在有人把真相放在了你的面前,只等着你在纳泽和我之间做出选择。”

“……提默?”达维熙迟疑地喊了一声,“怎……”


“那么我便会帮助你。”


提默·萨姆斯在一片过于震惊的死寂中转过头,注视着艾瑟戴尔·纳西尔,沉声道。没有任何人觉得这句话有任何道理在里面,以至它听上去简直像一个玩笑。


纳泽拉尔德的狂犬说要帮助谁?


可提默·萨姆斯的表情过于凝重、乃至有些痛苦,这令艾瑟戴尔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操,你是不是看错方向了?转过来,提默,告诉我你是终于想明白了,要抛下这见鬼的恩索里亚舰队跟我上船……”

“我会帮助你,艾瑟戴尔·纳西尔。”提默说,“母亲树得帮我实现一个愿望。而那只有全盛时期的母亲树才能做到。”


伤害圣杯的人必将有求于圣杯。

达维熙倒抽一口冷气,戈特弗雷德则像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一样木木地盯着他,“我今天真是活见鬼了。你要母亲树给你实现个愿望?我突然觉得吃了口海魔也变得不是什么让人得意的事了。”

“我不明白。我也无法相信你,萨姆斯统帅,这实在太突然了。”

艾瑟戴尔倚着桌角,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敲着木桌边缘,“我需要一个解释,以及……为何一个半精灵的混血会有求于母亲树?你是想变成一个精灵吗?”

“闭嘴,纳西尔,我至始至终都是个人类。”提默冷声道,“我有求于母亲树是为了我的妹妹,朗希尔德。”


哥哥。

朗希尔德总是会在他们两人独处时伸手触摸他和她一样的尖耳朵。你疼吗?

他从那些强盗手里被救回去的当夜便用烧得通红的削尖铜丝扎向自己的耳朵,他们都说残次品是卖不出好价钱的。他如果刺穿耳朵,他们往后便不再会瞧他第二眼了吗?


——第一次刺穿时,他畅快淋漓。

“你的妹妹。”达维熙迟疑地说,“……你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他同戈特弗雷德对视了片刻,后者同样耸耸肩,表示自己从来都不知情,“你他妈还有个妹妹?”

“朗希尔德是我的孪生妹妹。”提默·萨姆斯说,“我们一同出生在十九年前艾弗港的初春四月。”

“你小时候在那地方撒腿狂奔的时候我们可没见过你后面还有个小姑娘。她成天都躲在你家里?”


——第二次刺穿时,他的鼻息开始有些颤抖。


“哥哥。”朗希尔德扯了扯他,“让我跟他们说吧。”

提默迟疑着低下头注视着她,一边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可是……”可是朗希尔德痛恨他人。她从未在其他人面前出现过,她也向来都不愿意同和他之外的人说话。

“现在和以往不同了。”她的声音有些尖,但比起平时都更加坚定,“……让我告诉他们真相吧,这样来得更快一些。”

他无奈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第三次刺穿时,他重重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提默·萨姆斯重新睁开眼睛。那对冷金色的眼睛缓缓地从艾瑟戴尔·纳西尔和卡塔斯特罗斐的脸上掠过,在戈特弗雷德·奥赛贝格的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最后落在一言不发的达维熙·夏卡身上,“……我很意外你竟然能够读懂普鲁尔语,这在海盗船队里一定相当罕见,瓦哈蒂亚的夏卡先生。”

他脱口而出的竟是极其流利的普鲁尔语,悦耳动听,声调比平时更轻,更柔,达维熙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似的说不出话来,戈特弗雷德当即一跃而起,手摸向腰侧,才记起双头战斧已被先前的士兵没收去了,这会儿气急败坏骂道,“你他妈在搞什么!?你在说什么!?”

“海盗先生,这样说话也未免太无理了。”


声音又变幻回了通用语,但这通用语比起往日里提默·萨姆斯浓重的恩索里亚口音显然更加标准,“……初次见面,全海主宰者。我便是提默·萨姆斯的胞妹,朗希尔德·彭茨森。”

提默·萨姆斯——或者说是朗希尔斯·彭茨森说道。

她伸出手,扯散提默惯来耷在肩头的三股辫,甩了甩深海色的长发,流光溢彩的眼瞳里闪着光,一时那张半精灵的脸庞竟变得与以往全然不同。在难以置信的目光与近乎凝固的空气里,她轻声说,“我从出生前便同哥哥在一起了。”


——第四次刺穿时,他嗅见一股皮肤被烧焦后的气味。


“我操,要是让我知道你是在跟我耍把戏,提默,我发誓我绝对会把你塞到麻袋里拖到我的船上去!”戈特弗雷德骂道,“这说不通!这怎么都说不通!”


“……我一直都挤在哥哥的身体里。”


朗希尔德双手抱在胸前,“他的身体太挤了,而我想要一个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们要母亲树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而已。我在席拉大图书馆的古籍里读到了——曾经健康的母亲树是能够做到的。树生精灵从她的树干里诞生,她也拥有融合灵魂与肉体的魔法……”

“……精灵的那些魔法玩意儿真是稀奇古怪,”达维熙勉强评论道,“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

“我和哥哥都知道我应该有自己的样子——喏,大概这么高,头发再长一些,长相嘛,自然和哥哥小时候看起来一模一样。若是从一开始我没有钻进哥哥的身体里,而是顺顺利利地跟着他一起诞生下来……我就该成为我们都知道的那个模样。但如果母亲树死了,这一切才真的都变成了天方夜谭。”

“……你同提默·萨姆斯的灵魂都呆在一具身体里。”

连一贯镇定自若的男人都在这会儿难掩意外之情,艾瑟戴尔·纳西尔仍未从震惊中完全明显过来,在这时愣愣回应,“你们确实……很不同。”他盯着提默·萨姆斯胸口一贯悬挂着的那个小头颅出了神。

“这里果然还是有个聪明人的嘛!”

朗希尔德笑道,一边摇了摇艾瑟戴尔注视着的头骨说,“喏,你瞧,这便是我出生时的样子,提总是爱这么摸我的脑袋。我出生后便被人埋在了沙滩里。提知道了以后,好几年里一直都在沙滩上找我……那会儿我还小,甚至不怎么会说话,连提都不怎么清楚我其实就一直在他的身体里陪着他……”

“直到他找到了它,找到了这个宝物的那一刻,他也终于知道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了。”

——第五次刺穿时,他因为疼痛而倒在了地上。


“真是有趣……”达维熙凝噎许久,叹道,“倒不如说是提默竟对于你的灵魂存在于他的身体里坚信不疑;而这样虚弱的灵魂竟也能顺利诞生下来。你从未怀疑过这也许只是提默的一场梦、一场幻想,而你自身也不愿意从中醒来吗?”

“从来都没有。”

达维熙听见她说,“因为我们向来相依为命。”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行了,光是同你们说上这些话,我就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母亲树的衰落也让我能够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接下去的事情就交回给哥哥吧。”


——第六次穿刺时,他看见了朗希尔德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朗希尔德的模样。

他只是……知道了

艾瑟戴尔眼见着男人肢体上的小动作与眼神又一次在自己面前发生了骤变,同张口结舌的戈特弗雷德一起看着提默又把散下的长发笨手笨脚地草草束起,半晌才追问道,“……你没有想过要请求钢骨之王复活你的妹妹吗?”


“……朗希尔德不是亡灵。”


提默哑声道,他尚有些不习惯真正地在人前把身体交给朗希尔德,但所幸她并没有乱来,“她若是亡灵,纳泽拉尔德殿下也仅能以她死去时的模样让她重新出现……我在其他人身上见到过那骇人模样。若是使用亡灵魔法,回来的也只会是一个死去的、来不及啼哭的婴孩。而那可不是朗希尔德。”

他坚定道,“朗希尔德从未真正死去,她从出生前便跟我在一起,始终都跟我一起长大。”

“简直就让人想起一体两面的星月女神啊……”艾瑟戴尔苦笑着摇摇头,“我可从未想过世间真有这样的事情,若是被瓦格纳知道了,他或许要说这也是女神真正存在的证据之一吧。”

屋子里又沉默了一小会儿,戈特弗雷德把脸埋进掌心里,模样丧气,旁边的达维熙轻声问道,“……你真的决定为了朗希尔德离开恩索里亚了吗?提默,你第一次没有跟着我们走,说是为了你的家人;你第二次拒绝了戈特弗雷德国王的邀请,说是为了你的城邦;现在这会儿,我们要问你第三次了……你要为了什么拒绝我们?”


——第七次穿刺时,他静默无言。两侧耳朵上血淋淋的伤口淌着血,他倒在地上。

疼吗,哥哥?朗希尔德问道。

——当然。


“……不为父母,不为城邦,也不为恩情。”


戈特弗雷德锤了一拳桌子,喝空的酒杯被震得滚落在地,海浪掀得船只一摇一摆,普鲁尔冬天的大雨又开始哗啦啦地朝上方甲板砸去。他骂道,“你这个傻子!”

提默·萨姆斯并不否认,低声说,“达维熙老师,这次是为了朗希尔德的愿望,为了……也是为了我自己。”他的瞳孔收紧,却突然有些别扭地拧过头去,“……若是日后朗希尔德能不被困在我的身体,自由地做她想做的事情,那么……”


他并没有说完,便打定主意转过身,看着身后的艾瑟戴尔,“我会帮助瓦哈蒂亚与普鲁尔联盟将母亲树从席拉护送至翡翠港,直至母亲树恢复往日的繁茂,直至我们的愿望实现的那一天。”


“我明白了。”

艾瑟戴尔·纳西尔上前一步,他刚刚与卡塔斯特罗斐的短暂交谈也在这时结束,后者冲他点了点头,“……我很高兴又多了一员加入瓦哈蒂亚属于生者的队伍。”


“不。我绝不会效忠于瓦哈蒂亚,我也不会效忠于你,瓦哈蒂亚的领主。”


他拒绝道,一边毫不退让地站在艾瑟戴尔的前方,微微低下头来注视着他,“……无论之后这一切会被人以何种方式扭曲,我都并不想背叛纳泽拉尔德殿下,我唯一宣誓效忠的领主。但现在,恐怕我和你想要打败和拯救的东西是一致的。”


“……拯救母亲树,把死神驱逐回死地,若你也同意如此,那么便让我暂时与你同战吧,艾瑟戴尔。”








“你想好了吗?”


朗希尔德说。他们站在全恩索里亚舰队的正前方,北方群岛的大雪盖满了提默·萨姆斯的肩头。他已经卸下了恩索里亚的铠甲,这时目视着不远处加赛克·拿恩与艾斯米·罗尔沙赫所在的鹿角号。

“已经没有退路了,朗格。”


提默说。隆冬的海面几乎已经完全被冰封上,仅在术师的帮助下开辟出唯一一条回到可伦湾的航线,可现在,他不再同他们一起回去了。


“……我相信拿恩副官和那个罗尔沙赫家的小子可以把他们都安全领回去了。”

他低下头,胸口的小头颅与以往一样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奈耶尔的死亡已经被认定为带领船队前往炮击时的牺牲了。一个体面的结局……对于他来说,也太过于体面了。”


“没办法。”朗希尔德说,“总有一些事情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告终。”


提默·萨姆斯咧嘴一笑。那是一度令恩索里亚人一度闻风丧胆的笑容,纳泽拉尔德的狂犬发怒啦!他就要掏出那把漆黑的长剑,把所有人都杀个精光了!


可他现在站在瞭望台上,朝面前逐渐远去的数千人朗声道:





“纳泽拉尔德的狂犬——你们这么喊我。

“在都城莱赛尔,人们暗地里冲我吐唾沫、咒骂我是死地归来的猎犬。

“我知道你们之中也有人跟他们一样——说出来吧,大声一点,我只是条从都城而来的走狗!

“我是个半精灵也好,我是个半人也好——

“我从来都不是你们渴望拥有的那种统帅。

“没错,一点都不假。

“你们要是以为我站在这里试图说服你们,那么你们就跟那脚滑屠夫奈耶尔·罗尔沙赫没什么区别。

“我是纳泽拉尔德的狂犬,风语者杀手,恩索里亚骑士团的一员,恩索里亚全舰荣誉统帅——

“而从今天开始,这一切都不再属于我,都不再是我。

“我是提默·契纳泽尔·萨姆斯。我有着全恩索里亚未有第二人的荒唐之姓。

“我是在艾弗港长大的杂种,我的母亲是货物,我的父亲是强奸犯。我的血管里没有贵族之血,流淌的是整个恩索里亚的寒冰。我的手掌上永远刻着艾弗港小偷的痕迹,指甲里永远嵌着鱼鳞的腥味。

“我可以带领你们征战四方,我可以带领你们攻下席拉,攻下北方群岛,踏平普鲁尔,再踩上绿湾的土地,朝方舟城进军——

“但一切到此为止。

“我从今日起不再是恩索里亚舰队的统帅。

“从今往后,你们的统帅将是艾斯米·罗尔沙赫统帅与加赛克·拿恩副官。

“我将停止为恩索里亚效忠。

“我将不再为任何人效忠。

“你们把我当成一个疯子,一个在恩索里亚即将胜利之际宣告逃亡的疯子。

“你们大可以来阻挡我,而我会杀死阻挡我的人。

“可若在你们知道我是个杂种、渔民、小偷之后,你们仍渴望跟随我前往瓦哈蒂亚——

“不为了瓦哈蒂亚,不为了精灵……只是为了任何抵御死神侵袭而来的东西,

“为了内心所认定的正义,

“为了‘生’的存在而流血——”


几乎所有人都在这时默默地背对着他,舰队朝可伦湾的方向缓缓折回,只有加赛克·拿恩与艾斯米·罗尔沙赫仍在离开时同时注视着他。但同样的,逐渐有极少数的船只与士兵在他面前停留了下来,几乎都是同他一样拥有着精灵特征的士兵,他们抬起头,目光里的坚毅驱散了恐惧与惘然,透过清晨海面的蒙蒙迷雾朝他举起利剑与长弓。


“……那么,便让我们朝着死亡发出怒吼吧!”

提默·萨姆斯说道。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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