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te Land

Each of them was born
None of them were killed
Everybody will be dead

— Jean Baudrillard

【The World】Finale: Timur Psalms 铁,诗篇

True Ending.

承接恩索里亚集合作品剧情。

BGM:Vivaldi - Giustino: Vedro con mio diletto


Finale: Timur Psalms 铁,诗篇


万千种声音在耳畔窸窸窣窣,他只看到月亮是惨白的。

月亮不应当是惨白的,也不应该浮肿、变形、带着铁的纹路。低伏的森林轰然倒塌,浪花在他的肋骨上奏出断断续续的音节,滴滴答答,我可爱的人儿呀,滴滴答答,让我吻去你眼里的丰沛。

但他只记得一句话:月亮不应当是这样的。

冬天已经过去了,在这里的一切却不过是从一种衰败到另一种衰败,在晕眩的雪光里,在野兽的利爪之下,他凝视着死而复生的玫瑰人儿,放弃化身成兽的机会。他把金色的眼睛埋在雪地里,融化坚硬的雪籽,渗入这块焦黑的土地里。这是恩索里亚的气味。从里到外,冻彻肺腑,萧疏寥落,几海里外可伦湾东部的海浪发出不和谐的巨响。

他低沉地笑起来,利扎尔德斯,他想,真是一个被诅咒的姓氏。可这哪能与他相关呢?

再如何粉饰如何冲刷,他都只是一块艾弗港砂石之间的铁。从一开始便是这样。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他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家人。他在浮木上跌跌沉沉,海水咸涩凶猛,却叫他安心,叫他想要沉入一个梦。

离那儿远一些。

朗希尔德哀伤道,你不属于那里,提,你知道的,你不属于恩索里亚。

那我属于哪里呢?他迟迟问道。

“你哪里都不属于,你跟千千万万个人都一样,成日盯着天花板上的那一丝裂缝,祈求它们今夜不要漏雨;注视着破损不堪的木门,试图让它抵御下一阵暴风;套上鼠灰色的麻衣,欺骗自己它足够御寒;轻手轻脚地跟在不比你富有更多的商人后头,冒着丢掉一双手的危险去偷一个装不满金币的钱袋。那些莱赛尔城里的人永远都不会理解,那些只手翻云覆雨的人永远都不会懂——

“他们会说,我看见了!终有一日,我会将福泽降于你们——但他们从来不会真正地看见。希尔玫德拉不明白,纳泽拉尔德不明白,在那座宫殿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像你我那样明白——

“提,你跟千千万万个人都一样,你跟我们讨厌得要命的人都一样。这是我们的苦难,也是在那儿生而丑陋的苦难。他们到处都是,哪里都有,恩索里亚、瓦哈蒂亚……他们都互相拥挤,鼻息酸臭喷在对方脸上,推搡奔跑在狭窄的巷口,撞倒果铺摊边患了萎缩症的女人,又夺走她手中的钱币。他们不是精灵,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他们彼此鄙弃、相爱、犯错、挣扎、呼吸,他们只是……任何一个城邦里微不足道的沙子。”

“可是……”

他缓慢地朝下滑,海水漫过他的下巴,他的呼吸又浅又短,风把他带向一道若隐若现的边际线,像是天边也像是岸边,他嘟囔道,可是……

可是他是纳泽拉尔德的狂犬。他说不出口。他是恩索里亚的叛徒。他说不出口。他是艾瑟戴尔的利剑。他说不出口。

他的身体在零下十摄氏度的海水里猛烈地发热,嗓子因为干渴而灼痛。他这时候还有着些许残留的理智,知道他必须抵御住这无处不在的诱惑。

是父亲教我的。他茫然地说,出海的第一天,他在一艘渔船上告诉我说,提默,这些是死亡之水,一旦出了海,你绝不能喝下海水。他说话的时候把渔网递给我,告诉我如果七天之后我依旧空手而归,那么我们全部都熬不过那个春天。太阳像一枚灰扑扑的库斯在他头顶悬挂着,四周没有光,他的双瞳晦暗不明。海水的触角层层紧捏着他,朝下拽去,就好像早已消失在可伦湾以北海域的海魔这会儿仍旧死死地束缚着他,将他拖向海神鼓起的肚子。

是那个人教你的。

朗希尔德说,提,你又心软了。这就是你心软的下场——你爱的人从头到尾都不值得你爱——瞧瞧你现在狼狈的模样。把我们的母亲卖给那个利扎尔德斯家强奸犯的养父、只会利用骨棋的纳泽拉尔德、还有那看上去软弱又甜美的玫瑰人儿,狠起心来也绝没有半分你的模样。你以为你一脚踩进那不属于你的旋涡里是出于爱,出于你的正义……可是结果呢?他人看到的只有你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力量。像你这般的人,在恩索里亚遍地都是……

她小小的脑袋凑在他眼前,接着把眼睛贴在他的锁骨下头,冰凉凉的,像是朗希尔德的眼泪。只有我永远陪着你,提。而你没能动手。我也没能让你动手。我们一同牺牲了我们的愿望。直到最后,你的正义辜负他们,也辜负了我。

可至少……他说不出口。可至少他还做过三两件叫人庆幸的事情。究竟有哪些呢?

他们漂泊在海面的唯一一块浮木上,目之所及遍地荒芜,倒伏的白桦挤压着幼时他痛苦的幻影,交战的炮火摧毁了他们过往的栖身之处。大部分砖石的建筑已经倒塌,碎成矿石般漆黑一片,望过去便像旧日子里一样,穷困潦倒的流民如匍匐蚁群绕开山脉迁移,在满目疮痍之中向虚空睁大眼睛,嘶声责难。他们要去哪里?他想问,他们能去哪里?他动了动手指,但耷拉在海面上的手指却好像根本都没有动。他仍旧透过自己的眼睛望着远方,海平线那一侧鲸鱼的喷水柱隐隐溅出刀光。

我试图救过一个年轻的妓女。我试图救过一个过于年幼的流浪女孩。我试图救过一个席拉战俘。我试图救过艾斯米·罗尔沙赫。我试图拯救母亲树,来替你许愿。他想。


可是你失败了。

朗希尔德说。在那些人眼里,你在即将胜利的最后关头却背向铁军,实在可笑又毫无意义。


是的,战争、战争。他说,在这里面你能寻得些什么呢?自由、权利、大义……哪个都不是,哪个都没有。这一切都让人变得又蠢又笨,狂热而无力,只有战争。战争成为一切,战士们渴望一场盛大的牺牲,城邦们渴望眩目的胜利。它高高在上,俯视着一切,俯视着神,俯视着人,手中渔线却死死扎自人的十根手指上,在痛苦的哭声中绷至鲜血淋漓。若说最终究竟诞生了些什么……那这还真是无所事事的一年。

他低低地笑起来,噢,这真是无所事事的一年,我亲爱的朗格。

他的肋骨在海魔触角的挤压下断了几根,这会儿好像即将从他的胸口里戳出来,再轻飘飘地散成一片。他的皮肤被泡得发皱、发白,很快就会像航行在普鲁尔岛侧发现的尸体那样,被万千莹鱼啄食。他的双臂搁在身前呻吟的木板上,身体仿佛悬空。他圆睁的眼睛不再看得见前方了,而是在他的头颅内部,向着他炽热的心脏睁眼。他看见星月女神睁开哑白的眼睛,裙摆下伸出层层巨大的触角,手中黑色长棘远远扎进大地的土壤。他的骨头是铁做的,因而那副铮铮作响的骷髅正试图把他抛下深海,而诗篇……

诗篇从来都没能将他从这旋涡里托举起来,也没能成为他划破一切的利剑。他因为剧痛与身体内部的流血而陷入恍惚,叹道,诗篇太轻了。他是一个漆黑骑士,一个狂暴又杀人不眨眼的战士,一条狂犬,他从来都没有能成为一个诗人。他在成为萨姆斯之前或者之后,都是以铁为名的正义之剑。

他的肌肉本能地痉挛,左腿在海水底下抽筋,那么此刻,他的剑呢?他的雷隼、他的尖牙、还有他落在方舟城的鱼骨……他的同谋者们呢?它们都离他而去了。他使不上力气,只见海浪依旧平稳地、枯燥地、简单地拥抱着他,挤压着他。看这海洋多么美丽啊。朗希尔德哼起她在瓦哈蒂亚学会的歌,那曾是流浪乐手拨着鲁特琴在穆恩湖畔的歌声,瓦哈蒂亚语柔软地颤抖着,多么激动人的心情。

划着桨的船只从远处朝他驶来。有什么人站在船头,摇着旗帜燃着火把冲他大呼小叫。他们肩挑背扛着什么过于沉重的东西,个个都看上去像是一团巨大的甲胄。他模模糊糊地喊道,老师。达维熙老师。戈特弗雷德老师。他动了动手指,伸出手去。


朗希尔德在唱:

可是你对我说再见,永远抛弃你的爱人,永远离开你的家乡,你真忍心不回来?


过于咸涩与锋利的海风剐蹭着他的眼睛,叫他只觉得海水都从眼角朝下淌去,又迅速在脸上被抽干水分,只留下一道道凝结后白花花的痕迹。恩索里亚背过身去,留给他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的庭院与高墙,留给他他的耳朵再也听不见的暴风雪与林间低吟。栖鸟在他们上空盘旋,翅羽压下洗涤不去的责难。那艘船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仰起头。

有人正凝视着他。那是一双过于模糊的眼睛,以至因为模糊不清而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他听见一些低声细语,逃难。船上的人说,去别的地方。他才意识到那像是长在他们单薄背脊上的瘤块正是他们所剩无几的行囊。翻烂了的教典、最好的一双粗缝鞋、少数干粮、肉干、匕首、钱袋,而衣物则全部堆积在身上,这是他能想到的那些行囊里装着的所有东西了。

一只手抓紧了他本能伸出的右手。

伤痕累累的手掌盖上布满粗茧的手掌,他这时才发现那只手那么小,几乎比他小了整整一圈。那只手用力地拽了拽他,将他从浮木上拽向狭舟,他听见那块木头的棱角撞上船舷。船只吃水很深,已然不堪重负。这时,那人依旧凝视着他。一头浅棕色的短发垂下,齐肩部分歪歪扭扭,更像是被随意用刀子割断的。他发现自己看得清了,而这正是因为那人凑向了他,离得那么近,就好像希尔玫德拉给他的最后一个拥抱。

她们一样都很柔软。吐息温热,皮肤温度很低,但这时他却觉得温暖。他眨眨眼睛,一个小小的吊坠从那人破破烂烂的领口里滑落出来,还带着先前她隆起的胸脯的温度。她折断的尖耳抵在男人的额头上,似是悲悯,似是愤怒地呢喃:


“你应该杀死我的。”


她说话时嗓子里的震动传向他,以至他仿佛倒伏在隆隆作响的大地上,听见铺天盖地的行军声般颤栗。她继续说:“在那里……你应该杀死我的。”


一时间,他只以为又是一阵海面下的暗流,那股寒流先是抓住了他的胸口,然后如同一把冰棱斜斜向上入侵。他没有能低下头,因为一柄匕首扎进了他的肩窝,叫他无法动弹。

她低下头,她轻声说,“……这是为了我。”她的声音变形,背后光亮如火如荼,照亮她的脸。她被烧毁的半边模样,瞎了的眼睛,这会儿,男人终于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莱赛尔的混血妓女。他想,那个求求他饶她一命的妓女。


“……这是为了卡鲁。”

匕首拔出,又朝上扎入他的侧颈。这便是你认为的正义吗,狂犬?


伊萨科夫娜高声责问,你爱过人吗?你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的滋味,你根本不知道从卡鲁死去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便再也不会改变了!我是莱赛尔城的妓女、我是被虏至可伦湾的妓女——你来到军队的那一天,我就认出了你,是那个狂犬!我说!接着把头埋在我的膝盖上,祈祷你会快一些从那儿离开。你的怜悯在这世道像瘟疫一样,叫人避恐不及。那罗尔沙赫用腻了我,你一声禁令,他便把我抛给军营,上百人拿我当做没有灵魂的用具。你让我活下来作什么?

一条性命?

像我这般的人怎能在战火中找到我的生命?不——不!像我这般的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找不到我自己的生命!枷锁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卡在你我的喉咙上,咔哒一声,收走钥匙,这就是我生命全部且仅剩的价值。


“……这是为了嬷嬷。”

没有改变!千千万万个声音吼道,没有改变!从来都没有改变!


“……这是为了我们的家。”

不知感恩的贱货!!!朗希尔德高声骂道,是提救了你才对,杂种!可男人只是无声地望着那妓女。他已经无法再对任何恩索里亚人说话了。海魔的祝福是套上他脖颈的绳索,让他只能死死地、沉默地凝视着她。一股暖流从他的肩膀开始随波散去,如同滴下的月露,在海面上泛出微弱的光。


“……这是为了希尔玫德拉殿下。”

匕首撕开他的胸膛。她胸脯前那个小小的海魔吊坠就垂在他的眼下。八根触角,做工拙劣,她曾经也和现在一样泪流满面,但说出口的并不是诅咒。

看在我们都一样的份上。她曾这么说,勇敢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看在我们都一样的份上。


“……这是为了恩索里亚。”

你得把这些通通忘掉,朗希尔德流着泪喊道,我亲爱的提,全部都忘掉,然后你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刀刃死死卡在他的肋骨,她不再将它拔出来了。


伊萨科夫娜直起身。


“像你这样的人就该去死。”

她朝他啐了一口,“你以为是你从恩索里亚离开了吗?不!你是被这片土地驱逐而出的丧犬,你听见海魔挟着玫瑰芬芳的诅咒了吗?现在,它正在我们心中响起。”

可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海魔的声音也好、死神的声音也好、星月女神的声音也好……这种声音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她的指甲扎进他的伤口,指腹探着他跳动的神经与肌肉。永别了,她说,接着用力将他从浮木上推下去。


他在这一刻忽然听见阵阵喧嚣。

刀剑、酒杯、石块、绳索、火炮、帆布、飞镖、钥匙、骨笛。他坐在港口看着远处的船只入港。普鲁尔深绿的茂林与沙马卡兹金色的龙鳞与瓦哈蒂亚血红的面纱。它们的存在超越了他眼前切实的荒芜,将他推入缅想的阴影。可更多的却是恩索里亚白茫茫的一片。

被大雪覆盖的巷子。被大雪覆盖的冰河。被大雪覆盖的山巅。那白茫茫的眼睛对他说,你的正义是你的懦弱,你爱的人不值得你爱,爱你的东西是虚空和疯狂的渴望和歇斯底里的幻觉。


可还有歌声。


他想说,最终留下来的都是歌声,他念念不忘的歌声,流动的诗篇。他除了剑与渔网之外,只懂得歌唱。于是铁牵着他下沉,而歌声变作气泡摇摇摆摆上浮。风带来一切,风带走一切。那些好日子,噢,朗格,那些好日子,那些柔软的旧时光。


提默·萨姆斯笑起来。他伸展双臂,张开双唇,灌下第一口冰冷而咸涩的甘露。海浪上涌。海孕育一切,海杀死一切。你还记得怎么唱吗,朗格?



他在这时候终于不再觉得渴了。



RISING TIDE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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