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te Land

Each of them was born
None of them were killed
Everybody will be dead

— Jean Baudrillard

【原创】Syndromes 综合症 03 | 眼泪综合症

前篇戳:拥抱综合症选择恐惧症


3.  眼泪综合症

继患有“拥抱综合症”的女孩与“选择恐惧症”的少年后不久,我就迎来了我个人十分感兴趣的第三位咨询者。她在预约电话中显得精神十足,絮絮叨叨地跟我谈了很久。她告诉我自己今年二十四岁,刚刚研究生毕业,从美国留学回来,正在找寻一份自己热爱的工作,想要为之献上热情和青春。

“和那种实习生打杂的工作不一样,也不是那种忙到昏天暗地自己却毫无热情的工作,”她强调说,“我最近正为应聘和选择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这听上去似乎并不像是需要心理咨询的样子,在她的声音里我只听到了饱含活力的开朗与一种绝对的自信,但这种自信又绝非是自负。在心理咨询的对象里,这一类对象是相当罕见的。在我坦然地表达了我的想法之后,她就爽朗地笑了起来,“能被这么说真是非常荣幸,医生。”

她顿了顿,又说,“但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是会有无法排解的问题的。”

第二天下午我便见到了她。她和电话里给我的印象一模一样,梳着高高的马尾辫,踩着过膝的黑色高跟靴,一席简单纯色的连衣裙和质地上好的深灰色羊毛大衣让她有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气质。“嘿,”她开口向我打招呼,“下午好,医生。”

“下午好。”连同我都被她脸上的轻松给感染了,我带她走进了客厅里,按照一贯的套路询问她是否要喝些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一杯美式咖啡就好,谢谢。”说着她就自行走到一旁,将包放到了沙发上,又走回到了我的旁边,“我来帮忙吧。”

“那……你就帮忙从曲奇罐里拿一些饼干,放在盘子里吧。”

“好的,医生。”她心情很好的样子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轻快地将曲奇倒在了盘子里,然后端着盘子就走回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等我和她的美式咖啡。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美国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但一时间我也有种好像相比咨询师而言更像是一个老朋友般的错觉。不得不说,她的身上始终带有一种轻快的明亮感。

只是现在这让我有些捉摸不透了。

“所以,你为什么会来到诊屋?”

我端着她要的美式咖啡走到她的面前,将咖啡和牛奶都放在了她的面前,然后舒舒服服地窝在了我自己的椅子里,看着她问道。这是从昨天开始她都闭口不谈的内容,但直觉告诉我或许直奔主题会更好一些。

“噢,当然是有原因的。”她看上去毫不介意,“医生,我觉得如果不是我的身体有问题的话……那么就是心理方面的。”

“比如?”

“我对心理学不太了解,对于那些厚重的书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同时我又不认为这是太过严重的心理疾病。因此我判断我并不需要去医院专门的心理科进行诊疗,所以……医生——咨询师,这所小小的诊屋就是我最好的选择了。”她笑着用指尖掂起了一块曲奇,“简而言之……我觉得自己患有眼泪综合症。”

“是特别爱哭吗?”我忍不住想笑,“这很正常。只是性格使然,不用太过担心。”

可是她却摇了摇头。

“不,我并不爱哭。”她盯着自己拿的那块巧克力曲奇上的巧克力豆子,像在发呆。然后她咬了一小口,细细地咀嚼,“……倒不如说,我最讨厌哭了。”

这也不奇怪。我毫不质疑眼前的这个人拥有极强的自尊心,想必这样的人一定厌恶任何示弱的表现。可我仍然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于是我保持着沉默,继续听她说下去。

“从懂事的时候开始,我就特别讨厌哭。哭是一种非常软弱又无效的行为,无法解决任何事情。当然我也不排除很多人会利用眼泪来达到某些目的——”她不带感情地扬了扬唇角,仿佛是例行公事又勉为其难地表达一种无所谓,“但那至少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我想你的母亲一定也是相当强硬的性格吧。”

“是的,没错。”她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有的人会称之为倔强或者不认错,但就我来说,我绝不容许在自己厌恶的人面前落泪,这简直是我能想到的最大的耻辱了。所以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在我的母亲面前哭过,无论她如何殴打和辱骂我。令人庆幸的是我很快就得以摆脱她了——但那之后,我也从来没有在别人的面前掉过半滴眼泪。”

她的表情看上去盛气凌人。如果只是在这里停止,我会以为她只是来倾诉自己无法宣泄的情感与过往,但她并没有说完。

“可是很快,过了十八岁之后,我就发现自己的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生改变。”她说,“为了这种改变,我做出过许许多多的努力,但都于事无补。医生,这简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斗战。我的意思是说,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会莫名其妙地掉眼泪。一开始,我简直为此发愁到失眠。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接受。”

“不是生理方面的问题吗?”

“噢抱歉,我刚刚讲的还不够详细。并不是无缘无故,不正常地落眼泪。而是在不应该落泪的时候落泪——这简直令我抓狂。”她挠了挠头发,附身往美式咖啡里倒了一点点牛奶,“就比如我在非常非常生气,和别人争论的时候,就会突然掉眼泪。”

我知道在这种时候不应该笑,但我还是有些忍不住,“……呃,对不起。”

“没关系。”她的这一句原谅说的有些不情不愿。

“请你继续说下去吧。”

“你明白这种感觉吗?……不,不要归咎于性别,这和性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我只是对自己感到非常的生气,因为本该在我据理力争,努力说服对方的时候,或者是冷静地一二三四罗列出对方过错的时候,我却因为我的这种情绪而落了眼泪。这不是伤心、难过、受到伤害的眼泪,也不是喜悦的泪水,更不是说流就流的挤出来的眼泪——这简直是耻辱。”她愤愤地说,“我生气,我只是感到非常的生气。”

“那如果在你生气的时候你会忍不住哭的话……在你感到难过的时候呢?”

“嗯?”

“字面意思。在你感到难过,受伤的时候呢?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你也会哭泣吗?”

她歪着头,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将我刚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难过,受伤的时候?”

“对。”

“我已经很久没有觉得难过了。也几乎不太会有受伤的感觉。”她诚恳地对我说,“所以,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一时语塞。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一个很久以来都不觉得难过和受伤的人,我不知道是该说她幸福才好,还是说她太过理性才好。在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里,委屈、难过、受伤通常都是大多数人消极的原因,但在我面前的元气小姐显然并不是这样。

看上去,就好像她所有的负面和消极情绪就只剩下了愤怒。

“你怎么看待你的母亲呢?”我在她不解的目光下扯开了话题,“和我谈谈你的母亲吧。她和别的母亲一样吗?严厉,但是关心你?”

她不置可否地喝了一口咖啡。方才健谈的她此刻突然安静了下来。

“还有你的父亲。我发现从刚才起你在说到家庭时并没有谈及到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个逃避者。他逃避问题。我的母亲是个麻烦制造机。她创造问题。所以我想我也是个巨大的问题。”她自嘲般地耸了耸肩,“我想他们确实关心我,没错。只是有时畸形的关心只不过是自私和惶恐的另一种好听的说法而已。”

她在我开口前又说,“我猜你接着会问我是否渴望得到他们的认同。”

我用责怪般地眼神看着她,不说话。

“好吧……我承认,那些大部头我还是翻了几本。”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答案是曾经渴望。但是现在已经不了。我的意思是说只有自身的世界太过狭隘时才会渴望去获得什么人的认可,因为那是一种不平等关系,你非得依赖着他们才能生存下去,所以你只能察言观色地去取悦别人。可一旦你的世界足够大了,你也就不那么在意一两个人的看法了。”

“所以,我想你仍然介意。”

“可以这么说。”她承认道,“可这也都无关紧要了,不是吗?小时候不情愿地被和别人家孩子比较,长大之后自己却也总在仰望别人的人生。”

“想必也有太多人在仰望你的人生呢。”我笑着说。

“不,大多数时候冷暖自知,我时常都觉得自己相比他人,欠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她小声说,“而即使是曾经软弱又平庸的我,也总渴望着成为一个令人艳羡的人。但并不是让别人艳羡。我最大的梦想啊,虽然听起来很没出息,但我最想成为可以让童年时代的自己艳羡的人。有一天,我能够对她这样说:你看,我就是你曾渴望的英雄。”

“……也许你已经做到了也说不定呢。”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你的世界那么大,你想要找到一份值得投入时间与热情的工作,你拥有你的理想,你不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你不再只渴望得到来自家庭的认可了。”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被责骂的时候,你感到愤怒吗?”我轻声地问道,“在受到生理上的暴力对待时,你感到愤怒吗?在渴望被拯救时面对逃避,你感到愤怒吗?我想你感到的并不是仅仅只有愤怒而已吧。”

她没有说话。

“也许,也许在愤怒之中,你还有更多的感受?”

“痛。”她仰起头,好像无比艰难地逼迫自己吐出了一个字。

“还有别的吗?”

“……委屈。”她说。我看着她的眼睛,感觉她的眼圈有些发红。“还有难过……受伤。不理解。憎恨。厌恶。……”

她一个个低声说了下去。但是她始终都勇敢地没有挪开与我对视的眼神。我看着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想,大概这一次她的眼泪综合症又要在我的面前发作了吧。

“……还有恐惧,不服气,逃避。我也想要简简单单地就逃避。”她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和父亲一样的逃避?”

“对。逃避家庭。”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逃避父母。逃避……很多东西。”

“只剩下生气,愤怒?”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感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逃避难过和悲伤……因为它们不但毫无作用,还会让我想要掉眼泪。”

她用手背擦拭着眼角,“……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令人悲伤和难过的事情。如果不去逃避的话,我几乎都觉得自己要无法生存下来了……”她的泪水仍然在不停地滚落,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红,“只有变成愤怒……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撑着一口气走下去。只有这样。”

“但是它们始终都是不一样的。”我并没有企图安抚她,或者让她停止哭泣,因为我确信这一次,她绝不是因为愤怒而落的眼泪,“在难过,悲伤,委屈的时候想要哭泣,那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面对愤怒的时候就好好地打起精神来。它们不一样,你要明白这一点。并不是任何感情都能简单地归于愤怒。”

她一边捂着脸哭,一边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脱下了外套,缩在沙发里的她肩头削瘦,二十四岁,不过也就是个刚长大的孩子。

愤怒太简单了。愤怒让人忽视自己受伤的自尊心,被辜负的期待,被责怪的委屈,就好像能够将这些伤害全部都视而不见一般。久而久之,愤怒成为了所有负面情绪的集合体,将那些核心的东西层层包裹起来。所谓的坚强大多数时候无非如此。

我捧着热茶,心想这一定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我面前二十四岁的女孩哭得那么伤心,把她精致的妆容都哭花了。我,一个即将步入暮年,心如潭水的老男人就这么坐在她的面前,想着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的前妻和儿子。我想相比起她的父亲,我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想起在病床上时看到的妻子的侧脸。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她那时的表情。那是一种非常复杂又令人感到伤感的表情。但至少我们谁都没有哭。

我抿了一口泡了很久的茶。苦涩的味道在我的舌尖上蔓延开来。

长大了之后,我们谁都已经不会再落泪了。即使被伤害到,我和我的前妻也都能不动声色地用平静粉饰太平。但这种能够靠哭泣而宣泄的感情,又该是多么坦率而单纯的人才能拥有啊,在那一刻,我竟不禁羡慕起了她。

如果……只是如果。我也能够和我的前妻坦诚相待呢?我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呢?我无法表达的情感,我的逃避,我的爱,我的沉默,我的生活,我的人生,还有我这具驱壳之下真正名为“我”的那个人。



TBC

* 隔了一个月又更了这篇……感觉很手生orz和SVC那篇的风格差的非常多一时间有点切不回来。加上又是第一次写这种每章都是独立人物的故事,有点别扭。

收录进原创本里时会把这篇做大改动,或者干脆直接删这一篇了。暂且扔这儿随便看看吧XD欢迎评论建议讨论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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