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te Land

Each of them was born
None of them were killed
Everybody will be dead

— Jean Baudrillard

【绝园|夏左】晚钟 Ⅱ

【Bloom本别册中篇幅,绝园动画放送一周年福利。】


在翠鸟迎着光亮展翅以后,

现在是寂然无声,那光亮

依然在旋转的世界的静点上。

 

—— T.S.Eliot《Burnt Norton》Ⅳ

 

 

“你害怕巨人吗?”

点亮的油灯在凛冽的寒风中剧烈地摇晃,撞击着窗框发出惹人心烦的声响,明明灭灭的微弱火焰稍不小心就会熄灭。跳跃的火苗渺小得如同人类的希望,轻而易举地就会被庞然大物的身形所笼罩消失。

然而锁部一族最强的战士却在此刻丝毫都没有动容,握紧的拳头紧贴在左胸口处,用并不响亮却斩钉截铁的声音答道,“不。”

屋顶梁柱上的灰尘扑簌簌地抖落。布满划痕的木头桌子在昏暗的光芒下如同皱纹横陈的老人。

“你愿意将你的心脏献给人类吗?”

“不。”

他又是毫不犹豫地说道。抬起头来坦然地盯着一脸震惊又带着怒气的长官,没有半分退意。

“愚蠢的训练兵,如果贪生怕死想要安逸的生活就干脆不要加入调查兵团!”

玻璃窗被狂风刮得震动,从没有关紧的窗缝中呼啸而过时发出锐利的犹如尖叫的呼声,男人黑色的短发遮挡了额头,那之下是熠熠发光的坚定眼神。毫无动摇。

木门被吱吱呀呀地推开。

“……我的心脏,只会献给左门殿下。”

 

那一天过去的一年之后,他再一次站在从门外沉默地走进来的左门面前,沉声答道。斗篷的兜帽将他的脸庞遮在了一片阴影之中。

 

 

“我想让你活下去。”

滚滚的响雷在耳边炸裂,震耳欲聋。随之如注的暴雨在顷刻间沓然而至,混合着骤风在长官打开门离开房间的时候卷席着小小的屋子,像是想要凭借着愤怒将其撕毁一样。直到门重新抵挡着阻力被关上,油灯已经完全被打湿了灯芯。

“活下去?”

他们都在黑暗之中。几年严格的训练让两人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也能敏锐地察觉到无形的气息和对方锋利的眼神。一触即发的气氛,他全身都笼罩在阴影里,没人看得见他用力将手覆在心脏上,手指用力得像下一秒就会狠狠地剖开自己的胸膛。

“难道我活着吗,左门殿下。”

大雨淋漓。没有回答声。

“要用什么才能证明我活着,左门殿下,您能够告诉我吗?”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却是溅得人一身凉意,带着一种悲壮的湿润,“心脏在跳动?还在为锁部和王族守护那座贵族和富商专用的城墙?用我的眼睛看着下城区的人活生生地饿死,我的双手却除了握紧剑柄连一点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撕裂天空的闪电将整个屋子在一瞬间照得白亮,他只来得看清脱下兜帽仰起头的左门一双浅灰色的眼眸。

“左门殿下,曾经拯救了我的人是您,我恳求您再一次拯救我。” 他依旧显得如此平静,好像沙哑的嗓音只是错觉,“我锁部夏村曾发誓为您效忠,我的心脏只属于你一个人。”

身前人的身影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一年前,如果是因为我还不够强——那么现在的我只会变得更强。”

自由之翼镌刻在每一个调查兵团的士兵心脏上。但并不是他的。他的翅膀因为禁锢而有力,那道枷锁的名字叫做锁部左门。

只有在他的身旁,他才是最强的。

“请容许我站在您的身后,不然我的生命就毫无意义。”他向着他单膝跪下,低垂下头,“请您证明我还依旧活着。”

于是左门叹息着走上前去,蹲下身,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怀抱里。那么近,能够听见强有力的心跳声,几乎让夏村难以想象曾经形单影只的日子。只是谁都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停止跳动。下一秒就会猝死,还是被巨人睁着呆滞的眼睛捏碎,或者是缓慢而煎熬的死亡。

马匹在嘶鸣,树桠被挂断枝叶在悉索作响,雨势拉出一片漆黑的天幕,似乎永无止境的寒冬。隔着厚重衣物依稀感觉到的体温。

“我允许。”

绝境之中唯一的温度。人类的命运与自己是否有关他并不知道。高耸的城墙或许坚固不过沙砌的堡垒。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大海。

这些都不重要。

“我允许你参加第十七次墙外调查,锁部夏村。”

“是!”

末日还在距离这一天很远之外。但是警示的钟声早已敲响,就在虚妄的平和之中。

 

 

“人类没有丝毫优势。”

临出发之前左门挺直着背脊坐在马背上挥舞着利剑,向着身后上百名的调查兵团士兵平静地说道。语气淡然得就像这是个最普通不过的现实罢了。

“我们至今都没有能掌握到巨人的弱点。”未知的森林,与巨人的抗争不如说是对抗者恐惧的本能,然而这却并不能抹去丝毫夹杂着胆怯的勇气,正因为胆怯着人类总有一天会面对成为活生生的饵食的悲剧,才会选择率先去战斗。

“过去我们曾完成过对一只五米级的巨人的围剿,但是并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致命弱点的情报。”左门继续高声说道,“由埋伏在五个方位的士兵分别从喉管、后颈、心脏、腹部、肌腱这些位置同时攻击,剩余的士兵做引诱和掩护,最后巨人被成功杀死,但是我们依旧无法确认哪一个才是致命的弱点,还是说需要五个方位同时攻击。”

“因此最后重复一次,这一次墙外调查的任务就是,发现巨人的致命点。这群生物有着很强的再生能力,曾有传言说即使头被砍下也能够再生,还是濒死的前辈最后遗留的讯息。”他顿了顿又说,“所以千万不可大意。”

“第十七次墙外调查开始,全军前进!”

他低伏在马背上策马狂奔,铁蹄敲击着地面时发出沉重的声响,紧跟在后面的夏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背影,斗篷的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沉重的石门被巨大的滚轴艰难地拉起,唯一的出口。

这就是。墙外的世界。

 

 

人类究竟有没有必要去抗击尚还未威胁到目前安逸社会生活的巨人?

在调查兵团的建立早期,这一直都是一个引发激烈讨论的中心问题。甚至可以说直至今天都没有得到一个统一的回答。有人提出,就像羊是狼的食物,植物小草是羊的食物一样,作为自然界的生物链环环相扣,绝对无法被逆转。哪怕一群羚羊中有一头用利角捅破了狼的肠肚,也无法沾沾自喜地将其当做是整个生物链逆转的功绩。那只是偶尔而已,即使杀掉了巨人也不过是偶然,是意外,人类注定会失败。

因为在生物链中,人实则无比弱小。至少在如今是居于巨人之下的。

长久以来,几千甚至数万年间都将人类本身自以为是生物链的最高层,这原本就是狂妄而嚣张的想法。神为了惩罚骄傲的人类,创造了巨人这样的生物以作警示。但是神是依旧爱着世人的,他不忍看见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类被屠杀,因此为人类创造了墙,既能够免遭巨人的杀戮,又能够时时刻刻提醒着人类不得猖狂自傲。

这是唯神论的宗教崇拜者对忽然出现的,只以食人为生存冲动的巨人所作出的解释。这让调查兵团在初建立的时候举步维艰,大量的信徒在他们首次出征的那天于街道两旁静坐,甚至在拉开城门的时候引起了近乎暴动一样的阻拦,声称调查兵团的做法会将所有安存的人类引向毁灭。

那一次惨败的结果甚至都只迎来了冷嘲热讽和无情的笑话。没有欢呼,甚至都没有体面的葬礼,更谈何祭奠或者英雄般的缅怀。他们是最早的探索者,第一个打开城门的英雄,却是尸骨未寒就被无知愚昧者批判作人类的背叛者。

夏村一直都记得在谈及调查兵团和现在对巨人的情报掌握时,左门所说的那些话。那些简洁明了的字字句句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亡去的故友,有多少鲜血缓缓地从土壤上蔓延开来,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就是人类的本性。弱小,胆怯,无知,恐惧,妄图编造出空灵的图腾来承载灾难。但这也是人类的本性。强大,勇敢,从来都不轻易停下前进的脚步。

人类是神奇的。所以我们有资格将人类与任何平凡的动物相区分开来,创造性,想象力,懂得运用巨人没有的智慧去主动抗争,抽象层面上的优势最终都会化成物理性的伤害,但前提就是不能够放弃。

“左门殿下。”

是不是要询问这一条路是否正确,十六次远征牺牲了无数士兵都换不回来的一条情报,被击杀的巨人轰然倒地的时候周围一定安静得除了折断的树干,惊飞的鸟儿之外,没有一声欢呼。代价太过于沉重,让他们已无法满足于微小的胜利。

不管它是否正确,也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士兵想过要回头。

“值得吗。”

时隔一年,这三个字又重重地砸落在他的面前。上一次左门回答同样的问题时还身在自己舒适宽敞的卧室里,然后是放纵的一夜。一年之后他再一次面对这个相同的质问,在经历过了严酷的训练,看过了墙外那苍凉的荒野高耸的山峰,杀戮过奔跑起来震动整块大地的巨人之后,却也是没有丝毫犹豫。

“值得。”

只是五十米的高墙罢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被砸碎成尘埃。如果上帝的存在就是为了限制人类的自由,那么无论是巨人还是上帝,都是人类的敌人。哪怕因为愚昧而勇敢也好过因为愚昧而懦弱,左门所参与的第一墙外调查,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六个人。他抿着唇挺直背脊,驾着马匹奔跑在下城区的街道上扬尘而过时看见了那些在街角瑟瑟发抖的孩子,这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某一块麻木茫然了很久的东西陡然间柔软了起来。不知道夏村还好不好,他总是会在仰望着天空的时候这样想道,即使他身在最安全的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会去挂念。

或许是互相之间相伴太久了的缘故。

那天在回忆起这些的时候左门漫不经心地用手中的钢笔敲击着羊皮纸绘成的地图,对一旁递上了一杯刚刚泡好的浓茶的夏村说,“夏村,你说人类最强大的是什么?”

他愣了愣,“爱。或者信念吧。”

“……嗯。”

“那殿下认为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男人沉静地回答道。当年在离开锁部本家时他剪短了自己的长发,如今赤色的发丝也在不知不觉的时候长度过了肩。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度恰好的茶,凝视着窗外还在训练的新团员,这样对夏村说道。

“也许是爱,也许是信念,或者是灵魂……我也不知道。”左门淡淡地说,“但我始终都相信,人类拥有着超越生命本身的力量。”

 

 

在那一年的时间里,夏村并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样丧失所有的斗志。

但他也知道一年内所谓的“活着”也不过是和那些庸庸碌碌的人所过的生活一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存活的理由,活着只是因为单纯活着而活着。在思念那个人到发疯的时候他会遥望高耸的城墙,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个人在那一天就是这样坚定地翻越了最安全的堡垒,去到危险而遥远的尽头。他抬起头看着天空的时候偶尔会有那个人的侧影依旧残留着的错觉。

至少彼此所仰望的都是同一片天空。

就像是此时此刻,立体机动装置喷气的声响还回荡在自己的耳旁,冷静地操作着机械在树木之间飞快地移动,气体的喷出量控制依旧完美。钢索在收缩,机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第一次实战面对巨人的夏村感觉自己无比清明。

丝毫没有恐惧。因为在那个人的身边,自己就是活着的。为了守护他而举起手中的利剑,那是比任何武器都要强大的存在。

“十五米级的巨人!”侦察队分散成了两路隐匿在森林里,前方传来了惊恐的嘶吼,“十五米级的巨人在往我方攻击!”

“按照队形稳住!按照顺序对巨人身体的五处一一进行攻击!”身影在树枝之间快速地穿梭,动作之迅速令人几乎难以看清他的身影,左门飞快地移动到了队伍的中央进行指挥,“第一队!喉管处!”

伤害伴随着高温的蒸汽产生。诡异的笑容在丑陋巨大的脸庞上始终没有变化。吞噬人类的巨物轻而易举地伸出手抓住了眼前的钢索,无法抗击的力度拉拽着人类小小的身躯向一旁坚硬的树木甩去。然后张开黏腻的口腔,巨手带来一片阴影,无力挣扎中的士兵第一次露出恐惧的眼

神,却是在被利齿拦腰截断的时候也拼尽全力地将尖锐的金属刺入巨人的下颚。血花四溅。

与此同时依次的攻击并没有停止,第二轮的攻击是割断了庞然大物的肌腱,在失去了平衡向另一侧倒去的时候第三队趁势集中攻击着心脏

的位置,接连跳跃上巨人身体的士兵借助着重力和惯性将利剑狠狠地刺入他的胸口,然而还未来得及逃开便被怪物一起捏在了掌心中,似乎是发怒般地用力挤压,骨骼的断裂声清晰可闻,爆出的血浆与看不清形状的肌肉像是在嘲笑着人类的不堪一击。

“第四队——!”

钢制的绳索从周身穿过,蹲着身体摇摇晃晃要站起来的巨人似乎看见了正从他的身后准备攻击后颈位置的第四小队,只是一挥手,缠绕上了手腕的绳索就被它从空中猛然拉下,侧方的士兵被摔落在了尖锐的石头上奄奄一息,满目令人惊愕的惨状。眼看它即将就要转过身,如果这一次的攻击失败将会导致整个第四小队全军覆没,左门当机立断地停止了前进,转过头对紧跟在他身后的夏村吼道——

“夏村!去补上那个空缺,袭击巨人的后颈——这是命令!”

剑指苍穹,所有的情绪都淹没在男人冷肃的表情之中,夏村发现在这一刻竟然自己不由自主地遵从了他的命令,哪怕知道独留下左门一人牵制巨人的存活率是多么微乎其微。

有意义吗。

即使没有意义也要义无反顾地踏上荆棘之路,为可能还会变成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的尸体的后人用血肉铸就一条通往天知道是光明还是黑暗的路途,倾尽一生连安定的家庭都只是痴心妄想,用粉身碎骨的理想去祭典不知会延续到何时的抗争。

四柄利剑同时扎入巨人的后颈,力度只深几乎能将它整个钉死在身后的古树上。滚烫的蒸汽模糊了视线,悬在空中的夏村急速地向着地面俯冲。

青鸟展翅的动作缓慢得像是定格成相片的一幅幅画面,一动不动的庞然大物无力地跌倒时竟然没有半分声响,时间停止了流动,转动的地球在瞬间停滞在了悖论的静点。紫色的花朵在风中凝固,流云仿佛天空中涂抹过的颜料静止在原处,飘落的树叶在空气中老旧成了千年的标本,树脂在坠落的刹那凝固,蜜蜂抖动着透明的翅膀停留在露珠上。

 

那个人在最后一刻陨落。身影在迷雾之中清晰的犹如划破天际的流星。

 

 

但我始终都相信,人类拥有着超越生命本身的力量。

男人仰起头将剩余的茶水喝尽,从容地起身拽住夏村墨绿色的斗篷,踮起脚侧过头去亲吻他。接吻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闭上眼睛,于是他看见那双浅灰色的眼瞳里映照着汹涌海洋的颜色。在他的身后血色夕阳染红了整座城市,晚钟铛铛铛地被鸣奏,教堂内的少女们轻柔地唱响了赞美诗。

——活下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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