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te Land

Each of them was born
None of them were killed
Everybody will be dead

— Jean Baudrillard

【FWVII-25组】第九章 Chapter 9:La muerte y la brújula

* 搭档未更。文字版囤了半年多了以后八成就不想发了,先留档。


第九章 Chapter 9: La muerte y la brújula (Death and the Compass)



The house is not this large, he thought. Other things are making it seem larger: the dim light, the symmetry, the mirrors, so many years, my unfamiliarity, the loneliness.

—— Jorge Luis Borges

(From LABYRINTHS, (c)1962, 1964 by 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



劳伦斯站在屋顶的边缘。

前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黎明将至时才终于沉沉睡去,等到醒来已是近夜的傍晚了。风很大,亨普贝克的夜晚亮起星星点点的灯,令他回忆起那日身处伊格妮丝的结界中所见的景象。劳伦斯。他花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维尔德的声音而不是记忆里父母的声音,“你在这里干嘛?”

他曾经一度觉得那是段可憎的记忆。他思维迟滞,所有断断续续的画面都在没完没了的樱桃烂甜的气味里刺激着他的神经。罪孽几乎将他压垮。

昨夜他终于鼓起勇气,把一切向老师和盘托出。却得到老埃尔顿止不住的叹息。

“劳伦斯,这是你的起源。记得我之前告诉过你起源是什么吗?”

他们面对面坐在宽敞的酒店沙发上,直到劳伦斯捏住红酒杯的那个瞬间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疲惫得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了。一天内的惊惧与害怕都一起涌了上来。

他摇摇头,“我记得……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简单来说,每个人的精神中都有一小块核心,那是无论你在哪个世界,每一轮生命中都保有的不变的东西。”老埃尔顿轻声说,“就像兽的杀意与欲望一样,甚至被掩藏在人类的本我之下更深层的地方……而在世上,有一小部分的魔术师,他们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让起源觉醒,或是在拥有能看见起源的魔术师手中得知并利用自己的起源。劳伦斯,我不清楚你究竟是哪一种……或许两者皆有。起源埋在你的身体里,无论你是否接受魔术师的身份,它也始终影响着你的现实生活。”

他示意劳伦斯放松身体,轻声念着一小节的术式。红玫瑰色的琼液在水晶杯里缓缓地晃动,紧接着幻化成一颗柔软的红宝石、一根赤红的羽毛、一尊西芬克斯的雕像,月光为其镀上一层珍珠般的色泽。就像父亲指尖所向的炉火。劳伦斯盯着它想:这是什么谜团吗?

“你识破了亨普贝克的幻境,从英灵坐骑的固有结界中逃脱,甚至还从内部击碎了魔术师的礼装,劳伦斯……你也该猜到了吧。”

“这只是直觉和……萨缪尔。”劳伦斯从口袋里掏出那支精美绝伦的魔术礼装,“光凭借我的力量是无法做到的……”

“礼装与你是互相选择的。在我手上,萨缪尔只不过是一支普普通通的钢笔,充其量也就能帮助我在使用水元素的使魔时起到增幅作用。普通魔术师绝对没有可能驾驭它。”老埃尔顿深呼吸,这一次他没有抱怨麦弗逊的烟味,反而有些怀念地皱了皱鼻子,“它天生就该是你的。”

“我不明白。”

“没有任何一个魔术师和你一样,在平日里把魔术礼装当做一支普通钢笔——更要命的是你总是用它来写你的故事……你还不知道吗?在战斗时它汲取你的鲜血成为你的魔术礼装,你的鲜血与你的头脑共同构成你的天赋,劳伦斯……幻想。幻想即是你的起源。”

劳伦斯张了张口。幻想。回忆里小伯伯克雷蒙特拔高的声调又一次回荡在他的耳边,该死的,艾德文,难道你就不知道你儿子有着怎样过人的天赋和罕见的起源吗!

他逼迫自己继续听下去。

“你没有想过凭借你一个普普通通三流魔术师驾驭礼装的能力是怎么能从结界中出去的吗?”老埃尔顿的声音稀里哗啦地散落在房间里,这就像造世主的亲吻,他看着青年的表情时想到,他脸色苍白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倒过去了。但他不得不说下去。

“幻想的力量太过强大,尤其是你曾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用萨缪尔的笔尖写下过的那些世界与故事……你体内数量惊人的魔术回路将你日复一日的幻想化作只属于你的结界。你的世界——你幻想得越是久,越是细致,越有着动人的故事,它就越强大。劳伦斯,可是你的问题向来都是糟糕的精密度。幻想足够变成真实,但精密度却不足以你支撑起能维持一定时间的固有结界,因此你的幻想就如同一个从天而降的星球一样,将所有虚伪的假象都砸穿——我不敢说这能对英灵宝具造成什么影响,但至少你已经借此两次逃脱过绝境。第一次是佛堂,第二次是冥河。”

老人与年轻人对视了。劳伦斯猛灌了一口老埃尔顿之前在机场里顺手捎上的酒,以至于被陌生的味道呛得不住地咳嗽。这是好酒,劳伦斯,你该学会喝酒,老埃尔顿忽然想说,它果香四溢不涩不苦,落入喉舌时滑得像葡萄从腹部泛出辛辣的香气。年轻时他偶尔也会想象如果自己老去之后还能和自己的儿子喝酒会是怎样的画面,但绝不是现在这样。

“那我……”劳伦斯声音喑哑,就像是被酒液灼痛了喉咙一般,“我小时候……庄园里的火灾……”

老埃尔顿摇摇头,“我猜……劳伦斯,仅仅只是猜测……”他用尽自己平生所有的耐心柔声细语,生怕惊扰到眼前惶恐的青年,“也许只是现实与你的幻想差别太大了……这和你现在击碎结界不一样,结界中原本就没有真实存在的他人,因此幻想只能破坏结界本身。一旦你幻想的对象是真实存在的人,并且对于执着的孩童来说——这不是你的错,劳伦斯,所有的孩子都热爱幻想——这种假象是会被一遍又一遍加固的。”

“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他怔怔地重复道,“我一直都在想……母亲说过的这句话,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他又说了一遍。

“对……你幻想的是一个家庭,还有所有的成员……你回忆起的那天里,一切都是在你听到的那场争吵后发生的……”

“所以我的幻想被魔术实现了。”劳伦斯轻声打断了老埃尔顿。他太聪明了,老埃尔顿在内心哀叹,也许告诉他这些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幻想的对象是场景时,结界被打碎了……所以当我幻想的对象是人类时,人类就被打碎了……”

他像是难以置信般死死地盯着老埃尔顿的表情,只等他摇一摇头告诉他并不是这样的。

“我无法改变他们的人格与思维,可幻想……魔术强迫他们停下来——”他说得飞快,仿佛这样就能从自己得知的真相里奔逃出去,“然后一瞬间魔术构造的幻境砸向了他们的精神——他们的大脑——就和我在结界里的时候一样,幻境崩裂出一条口子,最后一下子消失了。他们也是,明明前一秒钟还吵得不可开交,下一刻就都忽然停下来了,周围像瞬间被隔离出去了一样,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个世界那么安静过……除了我的心跳,我的耳边都是我的心跳声……随后他们接二连三地倒下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先前还在高声咒骂的小伯伯,他们都再也不说话了……”

劳伦斯几乎语无伦次,惊慌失措地向老埃尔顿说道,“后来我喊他们,可没有人答应我……那座房子又空又大,晚上连窗帘飘动的影子都像是红心皇后的伽卜沃奇,然后我就跑出去了,然后……”

他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捏紧的拳头指关节发白。老埃尔顿依旧没有否认他,直到杜克拦在他们中间,非常非常用力地抱住了年轻的御主。

“我觉得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维尔德说,“御主他……”

“不用你来告诉我。”老埃尔顿愤愤地打断了他,提高声调,“我远比你要关心劳伦斯!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你和那个谁,噢,我们尊贵的麦弗逊先生,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御主保护好了……该死的,我宁可他不知道!当一个三流魔术师也无所谓!”

他愤怒地从沙发里蹦起来,昂着头瞪着麦弗逊看不出一丝情绪的眼睛,“劳伦斯不是为了他自己才要求你们释放宝具的——我倒不信你们没能力把自己的御主从英灵结界里保护起来!”维尔德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对人类甚至是御主都抱有这么深的敌意——劳伦斯绝对不会这么做!”

“我只在意事情的结果。”

“结果?被人类抛弃的结果?”老埃尔顿背过身去,看着把头埋在杜克肩膀上的青年,也顾不上麦弗逊的怒视,走过去蹲了下来,揉揉杜克的耳朵,头也不回地说,“你不如杜克,麦弗逊,你甚至都无法睁开眼睛看看人类究竟是如何成长的。”

他说着看到劳伦斯又一次抬起头,他始终都没有落过一滴眼泪,直到现在他的眼睛都澄明得像一颗琥珀,但正是这点令老埃尔顿止不住的心酸。

“劳伦斯,先去休息,不要想这些了。让你的大脑放松下来——你会慢慢想通的,一切都需要时间。”他轻轻抚拍着他的背,“圣杯战争还没有结束,你不能在这个时间放松下来。”

劳伦斯点点头。

“但是至少你心里得清楚,起源是你灵魂的一部分,它曾经被人和你的记忆一起压制住了。既然你已经都取回来了……那要如何去运用它是你的自由,劳伦斯。”

他掷地有声地说:“不要让自己后悔——记住这一点就好。”



“我看见了。”

佩里斯·莱特里尔忽然开口说道。

自从马修把他们留宿的十层楼酒店炸得一干二净之后,兄妹两人不得已,只好搬入马修和劳伦斯一众人下榻的河景酒店。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贝琳娜·莱特里尔,“马修一直都在说劳伦斯师父,一开始我没有在意,直到我在教会碰见了他。”

“劳伦斯?”

佩里斯想了想,他刚刚给妹妹的高脚杯中倒入了些许浅金色的香槟,酒液表面还冒着怡人的气泡,“唔,我记得。是个很有礼貌的年轻人,和马修完全不一样——我是说,他给人的感觉要舒服多了。”

“我曾经看见过他。”贝琳娜刻意强调,“……哥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只不过当时劳伦斯还是个孩子……他就是休谟家族那场大火中的唯一一个幸存者。”

佩里斯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接着,他就成为了这次圣杯战争的御主之一。”

他们不仅仅是魔术师,还拥有言灵的天赋。与生俱来的预言能力就像是一双能协助他们看向未来的魔眼,但这也与诅咒无异——贝琳娜预见的准确未来只有悲剧。她用自己的眼睛目睹过千千万万人的悲剧。佩里斯稍逊,但也能偶尔预见一些准确的好事,只不过能力的不稳定就像伦敦该死的天气一样。

“……也许他也有必须要夺得圣杯的理由。”佩里斯思考道,“这个时间节点上,我预见的好事或许对我们来说会成为一场灾难……我看到在他们身边又多出一个人。”

“又多出一个人?”贝琳娜显得有些惊愕,“可……他们已经有四个人了。”

“是五个。三个共享灵基的Berserker——真实身份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但也许就与聂政聂荣一同响应圣杯的召唤理由相似……然后就是御主劳伦斯以及他的老师,老埃尔顿。”

“那第六个人是?”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佩里斯有些烦躁不安地放下手中的高脚杯,一口没动,“他很高——比他们所有人都高,看上去四十多岁上下,铁灰长发。他很危险,妹妹,我能感觉到。”

“也许我们应该告诉马修。”

贝琳娜显得有些紧张,“如果劳伦斯在刻意对马修隐瞒着什么的话,马修可能会有危险。”

“那家伙会相信吗?”

佩里斯苦笑道:“成天把那个劳伦斯师父挂在口上——他倒知道要叫那人师父,看看他怎么叫我的!佩里斯!好像加一个先生会要了他的命似得!”

他越说越气,“上次还炸(差)点把我给炸死——”一时激动令他舌头都像要打结了,男人气得不自觉地跺了跺地板。

“那是意外,哥哥……马修他还没法控制好魔力的流动。”

“与其告诉他我们的推测……不如直接告诉他一个结果来得更有效。”佩里斯苦恼地蹙了蹙眉头,“不然谁知道他会不会啰里吧嗦提前就把事情漏给劳伦斯!”

佩里斯说着就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看起来趁着马修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捣鼓,我只好先亲自试探一下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他目光坚定地看着稍显不安的妹妹,“毕竟,莱特里尔家族必定要获得圣杯。”



河景酒店的顶层是屋顶花园。

宛如施加了神奇的魔术,将鲜花簇拥的草地从地上凭空搬运到了二十七层楼高的建筑顶部,劳伦斯不禁想起只在书中见到过的巴比伦空中花园。即使暮色渐深,那些不知名的花瓣与草叶也沾染着一旁喷洒器里刚刚落下的清澈水珠,在火烧般的霞光下熠熠生辉。带着维尔德来到露天酒吧并非是劳伦斯的本意,但要缓解英灵与老埃尔顿之间的争锋相对恐怕是最迅捷的方式了。

在马修引起的爆炸事件之后,老埃尔顿亲力亲为,与劳伦斯一同将魔术工房的防御结界提升至了两个人能完成的极限。“恐怕就算是色位魔术师初来乍到也要伤一点脑筋呢,”他这般自夸道,可还没说完就被维尔德一句只要是英灵随手两击就能击穿给说得恼火。“我说你,靠着圣杯的魔力才能苟活就不要在这里放肆了。”老人不满地挥着手杖就想抽人,一来二去避免不了一顿争吵,最后以劳伦斯答应气鼓鼓的维尔德的要求才告一段落。幸好这还只是傍晚,大多数外出的游客还未回到酒店,此刻空空荡荡的屋顶上只剩下他们。

“你要喝什么?”劳伦斯伤脑筋地看着他们,“米多——你只能喝果汁,杜克……也许一杯可乐?维尔德和麦弗逊先生呢?吧台在里面,得有人和我一起进去先买点喝的。”

“说你蠢还真的是蠢,”维尔德摇摇头,“你以为我们真的想喝酒?骗你的,给你台阶下而已,还不快谢谢爷。”

可是就这样把老师一个人留在工房里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劳伦斯刚刚想要开口反驳,却见维尔德靠着栏杆,身体后仰,夕色倾入他浅银的眼瞳里,就好像他的眼睛燃烧起来了一样。

“劳伦斯,说实话我很惊讶。”

麦弗逊在一旁坐下抽烟,劳伦斯不禁怀疑他是怎么替自己在现世弄到那么多烟的——又或者说难道烟本身就是他在英灵座里取之不尽的东西之一?维尔德没理一旁与米多绕着花园打闹的杜克,继续说:“没想到在与Lancer的对战之后你能毫不犹豫地向修女报上自己的名字。”

劳伦斯张了张口。他至今没有告诉老师和英灵们自己在冥河中看见了什么。他们会觉得我疯了。

风把他的脸吹得有些疼,但更像是从他胸口某个曾经空空如也的黑洞中穿梭而去,只留下无垠的回响。“但我是你们的御主,”青年与以往一样重复道,“我需要对你们负责。”

“你也需要对自己负责,劳伦斯,”维尔德保持着那个危险的姿势一动不动,稍有差池他就会从百米的高空直坠而下,“向圣杯许愿的可不光是英灵。”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维尔德。”

劳伦斯忽然答道。他的坦白来得太出乎意料,以至于连维尔德一时都愣住了。麦弗逊掐灭了手中的烟,罕见地直视着自己的御主。也许是昨夜与老埃尔顿的谈话令他得以真正地审视自己——他的逃避与追求,创作的渴望与对世界的好奇心。

此刻连杜克与米多都屏息聆听,维尔德好奇得几乎想要抓住男人的肩膀猛晃,好像这样他那个孤零零的被吞在身体里的愿望就能被晃出来一样。你明白了什么?你知道自己真正的愿望了吗?从一开始,从最初你被圣杯选定的那一刻起,你在渴望着什么?

劳伦斯慢慢背靠着栏杆坐了下来。杜克跟着坐在他旁边,他一低头就能看见麦色皮肤的少年露出闪闪发光的眼神。他永远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以至于有时劳伦斯甚至怀疑杜克是不是只能看得到自己。他深吸一口气,杜克那张小小的纸条还在他的口袋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一张纸条——只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他都明白。简单的热忱令他哑然失笑。

“一开始,我许愿让亡者复生,让过去的那场大火不复存在,老师说我在说谎,可是我没有。”

可老师是对的。

“后来我想,也许我是想要取回我遗失的记忆,回到休谟家的墓前好好祭拜他们……我对他们的感情失而复得,我将会和其他人一样知道缅怀父母是怎样的感受。”

可这也不是我想的。

“也许……也许我应该感谢麦弗逊先生。就像老师说的那样……若非是英灵结界太过强大的魔力,魔术造成的洗脑几乎是不可逆的。我不需要圣杯就取回了我的记忆,还有曾经被夺走的驾驭风的能力。我想,难道这就是我能够召唤出你们的理由吗?”

不对。

“我想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性。我甚至感到愤怒——为什么我说出来的愿望,无论是老师还是维尔德都觉得我在说谎呢?我并没有说谎,这些都是我的愿望……但自从杜克出现了,你们出现了之后,它们都一齐涌向我,改变了我的生活,可我还是不理解——圣杯为什么会选中我?一个只想要成为普通人的,连魔术师都称不上的人?”

他捏紧了口袋里的小纸条。杜克说他都知道,他知道一切吗?

“我甚至一度想,啊……如果就这样在圣杯战争中死去也未尝不可。”他平静地说,“这是凡人的归宿,或早或晚,对我来说……我对世界的影响不值一提。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对,在枪击案的时候我就应该死了。我的人生还是有意义的,至少在我临终前我都知道我在拯救他人的生命……难道这还不够吗?”

够了。足够了。

“可一路上我看见了许许多多怀揣着愿望的人。我们所敬仰的维克多·雨果,马修和阿姐,保护着御主的藏人英灵,驾驭海洋的船长,还有愿意为了万能的许愿机拼上性命的伊格妮丝——我与他们一样吗?”

我一遍遍地询问自己。

“而我……”他凝视着杜克琥珀色的眼睛,想起那枚胸针,此刻正被他好端端地用一条皮绳串起来挂在胸口,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了,“从一开始我想要向圣杯讨要的就并非是一个愿望。”

他每天晚上都会在睡前捏着那块石头,往里面注入剩余的魔力,就像他的父亲艾德文曾经做的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十年的爱意都落在了这凝固着时光的石头里。

“我要的是一个答案。”

我想知道……

可并未等到劳伦斯将呼之欲出的答案说出声,结界被强大魔力所撼动的撞击感就侵入了他的身体。男人本能地从地上跳起来,与此同时身旁的英灵也都在瞬间完成了到战斗模式的转换。

“老师!”劳伦斯惊呼道,“老师还一个人在房间里——”

通往屋顶花园的铁门被人狠狠踹开,劳伦斯想也没想,转身不顾自己背对入口,仰起头,注视着麦弗逊的眼睛,“去老师那里,麦弗逊先生——请保护好老埃尔顿!”

不可违逆的命令带来一股虚无的烟雾,刹那间就缠绕住了麦弗逊。魔力的漩涡如龙卷风般吞下他的脸庞与身形,像被一股撕裂时空与距离的疾风带走了一般,麦弗逊与一道赤红的令咒一起消失在寒冷的天幕下。



“初次见面,我是莱特里尔家族长子——佩里斯·莱特里尔。”

一身正装的青年甩了甩披风,正冷冷地凝视着灰头土脸的老埃尔顿。从天花板上震落的干涸墙漆让老人本就花白的头发此刻看起来雪白一片,可老埃尔顿顾不上拨弄头发,脸色一僵,眼里霎时充斥着警惕与敌意。

“没想到我的工房结界竟然还能抵挡住英灵的一击,”他微微眯起眼睛,悠悠然地说道,“还是说……莱特里尔先生,感谢您英灵的手下留情?”

敌方魔术师与英灵携手发起的攻击只差毫秒,昏昏欲睡的老埃尔顿在第一次魔术师试探性的袭击后回过神来,从沙发上跳起来时,紧随其后英灵的攻击成功令整个防御系统几乎消失。然而,发动进攻的英灵在门口远远地出现片刻后就消失了,老埃尔顿只来得及看到他雪白的头发,却记不清英灵的相貌。

看起来那并非是马修身边的东方女性——

“我并不想取您的性命。”

佩里斯礼节性地颔首道:“只不过想确认一个事实……”

冷光从他的眸子里溢出,贝琳娜站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老埃尔顿同时抓紧手杖。只听见年轻人模样的人又缓缓说道:“我们怀疑……劳伦斯和他的师父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对马修有所隐瞒呢?”

隐瞒?老埃尔顿一头雾水,劳伦斯这家伙什么时候也学会魔术师之间的这套了?

他并不认为劳伦斯会刻意对他的学生隐瞒什么,就从劳伦斯之前斩钉截铁的那句“我不会背叛马修”来判断,他也没有必要对自己说谎。也许这是什么误会,或者是……只不过他刚想开口,Berserker便以超越一切魔术师与英灵能够达到的行动极限从天而降,宛如被召唤的恶魔般挡在老人的面前。在麦弗逊的双脚刚刚落地的瞬间,佩里斯便与英灵对上了眼神。

“贝琳娜!”佩里斯本能地在麦弗逊的俯视下后退半步,急促地小声对妹妹说,“我们的猜测没有错……就是他。我看见的那个人。快,告诉马修。”

糟了。从一开始这就是对面的试探!

老人顿时气得用肩膀撞了撞麦弗逊,咆哮道:“你他妈怎么来了!”

麦弗逊半侧头怒视着老人,好像下一秒钟就能生口把人给吞下去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觉得呢?”

“你要是不过来我还能糊弄一下这混小子!”老埃尔顿气急败坏,“现在可好!”

“也许你可以询问一下你那乖巧的学生——”

他的声线与平日里说话的声调差得微乎其微,但老埃尔顿立刻就反应过来了狂化后的英灵与平时的压迫力不可同日而语。麦弗逊扬起从身侧幻化出的长鞭,浑身爆发出的黑雾瞬间被活物般的武器抽空,无声消散。

“魔术师……”

他的声音紧接着戛然而止。漆黑的眼里蕴含着流动的魔力漩涡,本就高人近半头的麦弗逊此刻更是似乎拔高了几分,仅仅往前踏一步都会带去惊人的压迫感。这是老埃尔顿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劳伦斯的英灵进入狂化状态,魔术师的本能令他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

“喂,我说这位先生……”

老埃尔顿与麦弗逊摆好肩并肩站在一条线上的架势,四人之间弥漫着剑弩拔张的气势。

“别的也没什么,我就是好奇……你狂化后是不是就不能说话了?”

“……闭嘴!”

麦弗逊话音刚落,只见贝琳娜的指尖细细一颤,像是整个人都即将垮下——“去吧!”随着她双臂举起的动作,有无数黑影从她披风下的各个缝隙里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向外飞快地窜逃。可那并非是如Berserker般四溢的魔力与狂气——而是某种会蠕动会生长的活物——连整个房间的光线一时间都被铺天盖地薄如蝉翼的飞影遮蔽。

蛾子。几十只上百只的飞蛾。

“那是使魔!”老埃尔顿暗叹不妙,“它们会去通知马修——该死的,这是一个误会!”

佩里斯在一旁连续向麦弗逊发出干涉性的风刃,一边低声对妹妹说道:“我们必须在这里牵制住他们!Assassin根本无法与四个Berserker匹敌……虽然很困难,但我们需要尽可能地为马修争取时间。”

“是的,哥哥。”贝琳娜点点头,指尖顿时泛出层层波浪般的水元素,以攻为进,水盾像一面高墙向麦弗逊推进,试图减缓对方的动作。

无需指令,麦弗逊立刻明白了这上百只的飞蛾之中隐藏着数十只近似魔物的存在。长鞭一击穿透壁障,随后在水花之中毫不拖沓地挥舞出密集的蛛网,一圈圈围剿着空中四散的蛾子,老埃尔顿铁青着脸布下一层薄薄的结界,一边防御着佩里斯的风刃,一边看着密密麻麻的蛾子尸体贴着透明的壁障滑过。

“……我觉得我快要吐了,麦弗逊。说好的一个英灵抵十个魔术师呢,你就这点实力?劳伦斯不会派了个最弱的过来吧……”

英灵狠狠地瞪了老埃尔顿一眼。

然而在呼呼作响的鞭下,贝琳娜的防御与干扰仍让几只漏网之鱼躲过了一波进攻,以最快的速度向上飞行,赶往马修的身边。见状,老埃尔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隔着薄薄一层泛着浅蓝纹路的屏障对麦弗逊说道:“看样子劳伦斯只能靠他自己了啊……”

交织的风刃锋利得几乎能将无形的空气也刺出模糊的痕迹。但所有锐利的刀尖都在即将触碰到老人身体的那个瞬间停滞一下——就好像凝聚起来的风重新被打散成了空气,一切较量都在无色无声之中进行。

“Alone the shore the cloud waves break……”

眼见攻击不起效,佩里斯立刻开始吟诵起其独有的精神魔术,但麦弗逊在牵制住贝琳娜的同时,武器竟又凭空化为两道影子,携着千斤之重的力道向他横扫过去。攻击强制打断了佩里斯的吟唱,这令魔术师更加烦躁,贝琳娜扩大身前的水盾,将哥哥也纳入防御中。

“事到如今……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从贝琳娜的袖口,一只灰蒙蒙的小蛾子扇动着翅膀,不起眼地飞到佩里斯的身后。仅仅只是一闪而过的时间而已,没有人注意到它,可紧接着,佩里斯就勾起了唇角——脸部的肌肉僵硬得令这个笑容看起来格外瘆人。

“飞蛾可不仅仅是使魔。它能与使魔一样传递信息,不过……”

从佩里斯的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以超越自然百倍的速度生长出来,仿佛有一颗种子被强硬地塞进了他的脊骨随后在血液的灌溉下刺破皮肤,呻吟着寻求空气与光。此时此刻他就像是一个伛偻着背步入耄耋年岁的老人,拱起的背部宛如背负着一个巨大的蚕蛹,而有什么东西即将从那之中挣扎而出。与此同时,他额头两侧也逐渐在魔力的作用下冒出了小小的突起——

“……飞蛾同时也是莱特里尔家族特有的魔术礼装。”

蛾子的触须生长在人类额头上的景象实在诡异,以至于老埃尔顿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评价。在佩里斯身后长出了一双近乎透明,布满独立魔术回路的飞蛾翅膀,单翼宽度与他身高一致,此刻正在男人的背后徐徐展开。宽敞的房间顿时就变得狭小拥挤起来,在贝琳娜风属性的魔术增援下,仅仅只是挥动翅膀的力道就令老埃尔顿差点站不稳脚。

“事态真是有些糟糕了呢。”

抖动的触须为腾空而起的佩里斯提供平衡与超越人类的嗅觉,眼见对方就要袭来,麦弗逊的攻势竟反而逐渐有减弱的势头。两条长鞭的影子又归为最初的模样,汗水从英灵的侧脸上滚落,如蟒蛇的长鞭企图缠绕撕扯下佩里斯的翅膀,但却陷入了与其僵持不下的拉力战中。

劳伦斯那边也许也进入了缠斗,老埃尔顿思索道,杜克会是最优先的魔力供给对象,更何况……

麦弗逊只字不言,可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微微张口,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息——他不但被供魔不足的局势困扰着,竟还凭借着狂化后仅剩的理智违抗着御主的令咒。

“嗯嗯嗯?这可不行。”

一直轻轻地站在原地咳嗽抱怨的老埃尔顿上前一步,“虽然我是老了也不太中用,更是不擅长吟唱好几个小节的复杂工程了……自从我得了慢性支气管炎之后就老咳嗽,吟唱到一半就被打断可是非常伤脑筋的。”

他摇头晃脑走到麦弗逊跟前,一时间竟然也分辨不出这耀武扬威的对象究竟是谁。

“唉,真是被小瞧了呢,麦弗逊——对付两个魔术师竟然还需要英灵助阵,老师要是输给自己的学生也未免太丢人了吧。”

老埃尔顿懒懒地翻了个白眼,看着一旁呼吸愈渐急促,乃至最后脸色青紫,一边维持着攻击一边用力按着自己胸口,连喘息声都渐渐消失的麦弗逊,叹了口气。

“我说,那孩子的命令有让你觉得讨厌到这个地步吗?”

他指尖一圈圈打着旋摩挲着镶嵌在杖端上的蓝宝石,轻叹道:“不惜让自己陷入这种窘境?”

这是过呼吸的症状。在这之前,老埃尔顿还从来没想到过这种人类特有的疾病竟然还会出现在英灵身上——也不知道是麦弗逊太厌恶劳伦斯还是自己。

老人说着一挥手,在佩里斯与贝琳娜惊讶的目光中撤下防御。紧接着他手握法杖,伸直手臂,与麦弗逊气势汹汹的长鞭一同指向佩里斯的胸口。

“Impetus!”

空气中的水分瞬间都被抽空,与此同时从河边源源不断的水元素也在老人的驱动下宛如风暴震碎了房间内所有的落地玻璃窗,在他身后化作张开巨口的龙形,溅起的水花规规整整地凝固在半空中停滞半秒,紧接着便顺着老埃尔顿法杖所指的方向袭去。

腾空而起的佩里斯竟丝毫不为所动,坚硬得近乎寒冰的水弹打在他的翅膀上,就如落在水面上的暴雨,激得翅膀表面自动防御的魔术回路也流动起冷灰的光。但他不可思议的能力维持着身体在半空中的平衡,风刃也同时以无比刁钻的角度从各个方位向中央的老人袭去。

“呵,无非就是多长个翅膀,我还以为能玩出什么花样呢。”

老人只是挥挥手,一小节术式便令水形化作内里真空的圆弧将他三百六十度护在中心,绵不透风的水吞没利刃,仅仅泛起些许波澜。贝琳娜更觉难以置信,“哥哥!虽然这看起来只是普通被引入的河水——但我竟然无法控制!”

“如果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拆散我的术式,那我大概也差不多该躺进棺材里去了。”

老埃尔顿哑然失笑,“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花白的短发贴着后颈,一双海蓝的眼睛却一如少时般熠熠生辉,“也许我已经称不上是一个魔术师了,但在我离开时钟塔之前……”老人微微抿唇停顿。

这是麦弗逊第一次在老埃尔顿的身上感受到如此认真而强烈的杀气。以至于喘不上气的英灵此刻都为老人身上爆发的魔力感到一丝敬畏与可怖。

水又一次变幻着外形,最后定固在扬起脖颈,爪喙锋利,扇动双翼,腾飞在他们上空的雄鹰身上。

“去吧,intuitus est。”

随着巨大的猎鹰如一梭炮弹砸向佩里斯的同时,老人朗声道:“真是爽快!好久没有那么尽兴地与人对战过了,莱特里尔,随我回到几十年前,也许你的父辈都能告诉你们,那个时候呀——”

无法估量的水流凝固在巨鹰的羽翼上,扇碎了贝琳娜的水盾,它转而又将佩里斯一侧的薄翅咬在口中,仿佛能就这样吞下他的礼装。它像独立的生物般发出近似尖叫的呻吟,魔术回路再一次被强制启动,疯狂地汲取着人的生命力。一时间除了纷纷扬扬落下的水珠麦弗逊什么都看不清。

老埃尔顿扬起眉头,勾起一抹罕见的笑容。这表情令方才还在与令咒抗争的麦弗逊忽然沉寂了片刻——当下,他眼前所见的人已绝非仅是一个脾气暴躁、躺一会就能悠哉哉睡着的傲慢老人。

麦弗逊踉踉跄跄向前走了一步,只听见老埃尔顿自嘲般地笑笑,又轻声说道:

“那个时候,世人都唤我作……战无不胜的奥登。”

埃尔顿·亨特·奥登,时钟塔前任讲师、小半个世纪前神秘消失的天才魔术师、红房子古董店主人、圣杯战争御主劳伦斯的导师,终于在四十年后的亨普贝克又一次向魔术世界显露了他的踪迹。

被巨鹰咬住翅膀的佩里斯失去平衡,吃痛令他的面容更为狰狞,双脚落地的瞬间,另一侧的翅膀便一波一波涌出深绿色的魔力气压,随着男人缓缓抬手一挥,双翅也以同样的动作猛地扇向老埃尔顿,小型飓风几乎掀翻屋顶,水鹰被硬生生震出了窗户,中央的水晶吊灯稀里哗啦落了一地。麦弗逊手上动作未停,长鞭将一颗颗半空中砸向老埃尔顿的沉重吊坠打碎成粉末,一时间就如同屋中下了一场亮晶晶的雪一般。

“莱特里尔可没有那么容易认输,”佩里斯吃力地扬起唇角,受损的翅膀又在妹妹的吟唱魔术下如丝般编织复苏,“更何况……你说谁是小鬼呢?!”

恼火的男人此刻身体腾空,巨大的薄翼向内侧收拢,如同蚕蛹般将他的身体围拢在中心——源源不断的魔力将他的身体修补强化,就在下一秒,翅膀又猛地向外侧展开腾起,将老埃尔顿的攻击全数弹回,同时无数绵柔的透明丝状物躲藏在抖落的毒粉之间,从他的身后顺着风的方向朝老人袭去——

老埃尔顿高高举起手中法杖,从容不迫,指引河水重新化作巨鹰,“Confirma,intuitus est!”

鹰扬起脖颈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展翅正面迎向佩里斯,毒粉都被瞬间吞没消融,但丝状物却直直地穿透水的凝聚物,丝毫不受阻碍地继续窜向他们。

“Extra……哎哟,等等。”

老人挥舞手臂的动作突然卡壳了。他龇牙咧嘴地僵立在原地,“……我肩膀闪了!麦弗逊!”

长鞭划破长空,如惊雷劈开老埃尔顿面前的空气,紧接着丝状物便从西面八方缠绕住它。麦弗逊不知何时已经一把将老人推开,冷冷道:“……走开。”拦在老人身前的他受下了魔术师的攻击,如同一头陷入了百倍之大蛛网中的猎物,一瞬间手腕难以动弹——微微下陷的绵网具有超乎人想象的黏性,能将企图强行挣脱的人类撕扯得四分五裂。

但麦弗逊丝毫没有想要逃脱的意思。一愣神的功夫间,他迎着佩里斯强硬地跃去,挥得影影绰绰的重鞭立刻追上了兄妹两人,他不再违抗令咒了!老埃尔顿暗自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换到左手握住法杖,巨鹰的翅膀拍向贝琳娜。恢复常态的麦弗逊一声不吭也一甩手臂,在佩里斯眨眼的瞬间,数十圈黑漆漆的魔力塑成的长鞭便令他右侧的翅膀无法动弹,麦弗逊没有一丝情感的眼睛距离他只有几厘米,再一次对视时,佩里斯一张口只能发出一声惨叫——

飞蛾的翅膀已经被沿着背脊彻彻底底、干脆利落地扯下了,麦弗逊紧接着俯身侧踢,仅凭着手掌生生地撕裂了他本就残破的一侧翅膀。佩里斯重重摔倒在地,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妹妹就由于头部的撞击陷入了昏迷。随后麦弗逊稍作停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腰后扬,一扫长鞭,正艰难地防御着老埃尔顿攻击的贝琳娜被其正中背脊。堪比百匹战马冲撞的力道令她瞬间被击飞到了几米开外,重重地撞在墙体上,立刻失去了意识。

相比之下,刚刚开战时的麦弗逊简直就像在故意引蛇出洞……老埃尔顿目瞪口呆地第一次目睹英灵如何以压倒性的优势战胜魔术师,又想起自己部下的结界,只觉得一阵后怕。

“这么说……”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剩下一片废墟的房间与重伤的莱特里尔兄妹,“我之前做的结界是真的非常厉害啊,竟然挡住了英灵。”他飞快地向他竖起中指,“还有,不用你出手我刚刚也要打赢了。”

但麦弗逊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他眼里的寒光令老埃尔顿意识到,此时此刻的狂战士几乎已经失去了平日里的语言能力——他无意理睬,冷漠地执鞭逼近一步,竟又有要乘胜追击,向敌人施以最后一击的架势。

“麦弗逊!!!”

老埃尔顿急促地吼道。麦弗逊本能地侧过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老人。魔术师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手仍然紧紧地抓着宝石手杖,声音里没有半点动摇,“住手,跟我走。”

麦弗逊脸色铁青,仍未有半点要离开的样子。

“我不知道劳伦斯对你说了什么——”

老埃尔顿一字一句地说,水流仍在他背后不自然地一点一滴慢慢升腾起来,蓄势待发,“也许是听从我的命令,也许是保护我的安全——”麦弗逊的眉梢一抖,老埃尔顿只觉得大脑正在飞速地运转,“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这里,去找拥有令咒的马修,他才是真正的御主。劳伦斯的供魔有限,你每一次攻击都必须起到最大的价值,最重要的战场不在这里。”

他仍未撤下身后悬浮凝固的冰弹,小心翼翼地向面无表情的麦弗逊靠近了一步,“我并非是一个赶尽杀绝的魔术师,麦弗逊。我希望你也能保护我的声誉。”

这家伙应该不知道自己早就从时钟塔里抽身了吧!老埃尔顿被刚出口的话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看在上帝的份上,声誉!他什么时候竟要靠这个去说服别人了。

“人类……”

麦弗逊古怪地睨了他一眼,眼里依旧看不出任何表示,但他紧绷的唇角终于有一丝丝松懈的模样。老埃尔顿赶紧趁着对方态度有所松动就一把抓起他的手臂往边上拽。

“……劳伦斯在屋顶上,我们走。”



精美的屋顶花园此时已是一片狼籍。


细冷的长剑插入泥土中,随着阿姐比生前快上百倍的身手划拉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剑锋上挑,剑气劈开特洛皮花丛露出血肉模糊般潮湿的腥土。杜克接连后跳,趾尖踮起稳稳立在屋顶边缘,敞开双臂维持身体平衡,向左躲过凌厉的杀气。

就在马修推开天台门的那一瞬间,阿姐便以一击必杀的气势直取杜克的心脏,剑柄上的棣花枝令她的杀气里都带有一股似有似无的幽幽花香。佩里斯的飞蛾告诉了他一个事实——劳伦斯对他向来有所保留,你们绝非是你以为的同伴。为什么会这样?劳伦斯怔怔地看着眼前向来举着摄像机向他微笑的少年脸上露出受伤的怒容,一时恍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一直都在欺骗我们,劳伦斯师父。”就算到现在他也没有忘记师父两个字,马修用力地捏紧了拳头,劳伦斯能隐约看见那层抑制魔术回路的薄薄的手套正在少年的力道下逐渐分崩离析。

“我还以为我们互相坦诚,结果连你也有所隐瞒——”

少年喊破了音,那一侧的阿姐也愤愤提剑,向杜克扫去——这一次,她从一开始就将剑从琴中抽出,毫不保留地尽全力攻击着杜克,“他跟莱特里尔家的人一样,”阿姐瞪了一眼劳伦斯说道,“都在利用你,马修弟弟……他们都是这种魔术师!”

与阿姐的再一次对战令杜克在海德公园一战中胸口所受的伤隐隐作痛。那道始终都没有完全痊愈的银白色伤痕竟出现了重新崩裂的迹象——它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被任何世间的魔术治愈,就好像那柄剑造成的伤害都带有某种诅咒。在他们脚下绽放的花朵都被踩落成泥,剑气将花架与悬挂花盆震裂,尖锐的碎片落了一地。

“我并没有刻意向你隐瞒……如果你是指麦弗逊的话。”

水属性的抑制在马修双手上已经荡然无存,少年挣脱了老埃尔顿为其制作的枷锁,仅仅站立在原地便向劳伦斯掷出了不成形的火焰。宛如他最纯粹的怒气与伤心。

劳伦斯向侧一个躲闪,维尔德顺势拦在他的面前挡下火焰的余波,未经过系统魔术学习的马修进攻时几乎完全凭借本能驱动着火与风元素,连劳伦斯都看出了这更像一种发泄的杂乱无章。他继续试图解释,“只是麦弗逊他向来不喜欢现身,从一开始也无法接受我……”

不管怎样他都不愿真正回击马修。劳伦斯绞尽脑汁回忆起老埃尔顿来到亨普贝克之后教给他为数不多的驾驭风的术式,张开右手,掌心向着马修,喊道:“Clipeum!”

席卷而来的风像有形的物质般一层层堆叠挤压出惊人的密度,劳伦斯的集中力让风的隐形屏障牢不可摧。马修的火焰在冲撞到墙壁的瞬间便向两侧分流,狠狠地冲破屋顶上空的暮色,消散进了云层之间,霞光的火色霎时更甚。劳伦斯转过头看着漂浮在空中的维尔德喊道:“去帮杜克——阿姐的剑是关键!”

“那柄剑?”维尔德一怔,“那道伤口……”

“我猜只有破坏那柄剑,杜克的伤才有可能痊愈——!”

剑尖挂着血迹浅浅划过杜克的脸颊,包围着英灵的黑雾并未抚平杜克脸上的伤痕,这更应正了劳伦斯的猜想。阿姐踩在折断的紫藤花架顶端,高跟鞋锐利的刀锋后跟在木头上刻出可怖的痕迹,劳伦斯的话传入她的耳朵,她暗叹不妙地嘁了一声。“向左,然后同时从右侧与上方,手风琴和爪子……”微弱的声音在脑中提醒着阿姐每一次杜克的来袭,精准的预判令她在缠斗中毫发未伤。她手腕下沉,面向杜克猛地上提,全身的力道都灌注在剑尖,伸直手臂又一次刺去。但这僵局就与上次一样,她有限的体力终究难以撑下去,况且……

她脸色难看地咬了咬唇,“马修弟弟,余能感觉到佩里斯与贝琳娜也在战斗中,恐怕供魔……”

马修用袖口抹了抹眼睛,“阿姐……”

而此刻,杜克的手臂与侧脸上无法自愈的伤痕也正涔涔地流淌着血迹。显然,即使使用了强化魔术,皮肤的硬度仍无法抵抗阿姐的宝具。劳伦斯凝视着杜克手臂上利落的裂口——他能将什么赋予杜克抵挡利器?

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劳伦斯目不转睛地一边维持着风障,一边盯着杜克的伤口,感受着魔术回路中生命力的流动与走向,低声念道:“Transform...Mitte falcem!”

聚敛的魔力令鲜血缓慢地沿着先前滴落的轨迹重新溯回变形,勾勒出一道弯月的弧形,最后在杜克双臂的伤口上凭空生出劳伦斯想象中的武器——赤红镰刀宛如生长在杜克手臂上的利爪般,冷冷地反射着夜的幽暗。杜克新奇地歪着头打量片刻,一甩手臂就向阿姐跃去,速度之快使得刀尖都仿佛在空中留下了一道曲线型的幻影。

维尔德在他身后吹了个口哨,“没想到蠢狗也学会使用武器了啊——”在诅咒子弹高速射击的掩护下,杜克飞奔向阿姐,手臂交错在胸口,双重叠加的镰刀刀身稳稳地扛下了阿姐的平刺。数秒之间,截提劈扫又是十多个来回,不断承受着伤势带来的阵阵疼痛的杜克此刻又一次如鱼得水,在魔力狂化的驱动下不断地挣脱着剑之诅咒带来的钻心之痛,与维尔德迅速完成了一前一后的两面夹击,令阿姐又一次落了下风。

“马修弟弟——”

镰刀与诅咒同时划伤了她的腹部,棠棣花团无声地飘落,伤口之深令阿姐险些咬破嘴唇。她节节后退,然而杜克的血镰与维尔德的诅咒丝毫没有留给她任何喘息的空隙,接踵而至的交叠攻击次次被御剑拦下,直到她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金属濒临极限的呻吟声。

“糟糕……!”

剑身终于在又一次绞碎一连串的诅咒后出现了裂纹。阿姐踩着树枝飞速向后撤离,几乎就在同时,几十米之外的天空之中,一排暗器突然现形,了无痕迹地向劳伦斯袭去,其速度之快、气息之隐蔽令维尔德都没有半分察觉,唯独凭借着野性的本能而察觉到不对劲的杜克身体行动快过思考——铿的几声锐响在镰刀的表面划过,暗器被打飞的同时就消失在空气里,维尔德惊得破口大骂,“这究竟是什么回事……?!哪里又出来的崽子?!难道有第三方英灵!?”

“不……”

劳伦斯惊愕地瞪着在那宛若虚空的燎火之云上缓缓落下,化作实体的白发少年,他紧闭着双眼,展开双臂,踩着风静静地落在屋顶的边缘,缀有暗纹的宽大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战场上的第六人赫然出现。独属于Assassin的气息遮蔽太过完美,以至于先前混乱战场上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到来。

有所隐瞒的人不止一个。

几乎在同时,这个念头跃入了劳伦斯的脑海中。就在他们愣神的功夫间,那柄古琴剑终于不堪重负地在阿姐手中断裂了。她一边勉强闪避着维尔德,一边高声向马修喊道:“允许我……允许我们释放宝具!”

劳伦斯只看见马修的双唇一张一合,像是在给予英灵最后的首肯。“去吧,展开你们的宝具——聂荣、聂政!”一旁的维尔德疯狂地吼道搞什么搞真的要打到这个地步吗,可他只能感觉到马修令咒爆发式的魔力正涌入那对白发英灵的身体里。

“这……这也是马修的英灵……”


就在少年英灵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都仿佛被丢入了镜子迷宫。英灵的结界侵蚀着现实——到处都是无法触碰又刺目的镜片,竖着的,漂浮着的,如壁障一般的,更多的是碎落一地的——屋顶花园就像另一个爱丽丝梦中的仙境被镜子吞没,取而代之的则是异域的宫殿。

“……韩宫。”

拗口的名字令站立在宫殿中央的劳伦斯感到一股可怖的寒意。在结界里不得不被逼回人形的维尔德夸张地耸肩,“得了,又是气息遮蔽。我最烦Assassin这一点了,打也不能好好地站出来打个痛快。”

“他们的英灵是两个人……”

劳伦斯心乱如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在理论上几乎与我们的情况一致……”他的眼睛有些泛红,注视着站在不远处的马修,轻声说,“马修……我们都没有足够坦诚。”

“这毕竟是圣杯战争,没人是真的无知又幼稚的。”维尔德耸耸肩,“他们也有愿望——不管是英灵御主还是背后那对什么兄妹的……”

杜克警惕地环顾四周,木质的地板嘎吱嘎吱地放大他们的脚步声,相反的是那对刺客兄妹却仿佛隐藏在这宫殿的每一处——王座后、粗壮的墙柱侧、髤饰屏风后、横梁上……但他们确实无处不在。少顷间,密密麻麻的暗器从空气中涌现,在白衣少年聂政的背后微微颤动着,“不好!”维尔德吼道,“劳伦斯,小心!”

就在劳伦斯又一次支起防御壁的同时,杜克怒吼一声,手臂上的血镰又涨大了几英寸,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架开密集的刀雨,一旁的维尔德冷哼着一挥衣袖,顿时化作双翼的手臂上落下无数片羽半浮在空中,与视觉上毫不相符的坚韧架开飞射的利刃,发出铿锵有力的撞击声——

劳伦斯的屏障在英灵的结界里无法支撑太久,在这之前他们必须想办法破除这个该死的宝具!

远东古琴幽婉的哀音隐隐约约回荡在宫殿内部,仿佛有古怪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却是听不真切。冷器随着架鼓点声而来,失去了剑的阿姐聂荣捂住腹部仍在淌血的伤口,与马修一起闪入阴影里。

“马修!”

“……都是假的!”马修打了个响指,沿着宫殿的边缘熊熊大火被点燃,他把阿姐安放在柱子后,慢慢地走了出去,眼底倒映着的火光令他看起来像在哭泣,“佩里斯说劳伦斯师父在骗我……可我一直都那么尊敬你……”

聂政一语不发,敞开的束缚衣内暗器像是永无止境般被抖落,悬浮,射击——重复的袭击令杜克与维尔德甚至都无法近身。“该死的——”维尔德骂道,杜克也随之发出一声不耐烦地嘟囔,“我们中招了。”

暗器仅仅顺着风从杜克的肩膀与维尔德的脖颈处擦过,伤口浅得几乎没有流血、也没有任何痛觉——但只是一瞬间,他们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暗器剥夺了他们的视觉。这与黑暗中危机四伏的森林不同,没有反射着微薄月光的溪流也没有警示危险的鸟鸣,在这处于聂政绝对掌控的韩宫之中,他们孤立无援,草木皆兵。兽类天性的嗅觉与听觉被无限地放大,此时此刻抛弃了思考主宰着他们的身体,凭借着本能阻挡下又一波暗器的来袭。

“你是我第一个遇见的魔术师……除了佩里斯和贝琳娜之外,我只想和师父学习魔术,”马修带着哭腔向劳伦斯喊道,“可是圣杯战争里果然只有互相背叛吗?我的想法是笨蛋吗?”

“小子,听着,”维尔德展开色泽绚丽的羽翼,但羽毛转而就化作锋利的暗器,迎着聂政的攻击毫不示弱地砸去,“我们谁也不欠谁,你不也有第二个——”

“专心防御,维尔德。”

劳伦斯努力按压下声音里的虚弱,“连我一开始都不知道麦弗逊的存在……就和他一样。”他指了指半空中的聂政,“他也是你的英灵吧?”

马修颤抖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一边小心翼翼集中精力维持着屏障,一边缓缓向马修走过去,“我知道这一切都很麻烦,魔术世界也好圣杯战争也好……都是些不明所以的东西……”

“所以你要说你并不想要圣杯吗!”

握紧拳头的少年不再躲避劳伦斯的视线,“……可是阿姐和阿弟都有想要实现的愿望,佩里斯和贝琳娜有,而我……”他暗暗下定决心,“我也有想要圣杯回答的问题。”

愈发急促的架鼓声与剧烈的心跳重合,一时间耳膜里都充斥着震得人晕头转向的咚咚声,两人终于对视了。劳伦斯呼吸急促,“马修……我不会对你说谎,我不会否认我在寻求圣杯。无论是一个愿望还是一个问题——是的,我与杜克、维尔德、米多、麦弗逊都在寻求圣杯。”

马修一时哑然,他睁大了湿漉漉的眼睛,一头短发在热风里被吹得乱糟糟的。可劳伦斯的声音就像火焰,逆着洪流涌入他的胸口。

“但请你相信……我绝不会背叛你。”

劳伦斯坚定地说:“即使我自己也并非一个成熟的魔术师,或许不能教授给你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但作为你的老师,马修,在我愿意将你当做我学生的那一刻起,你就决不是圣杯战争中的敌人……”

“你他妈是疯了吧。”

维尔德难以置信地一边扫落一排暗器,指着聂政骂道,“七层地狱的——你再跟我说一句我们不是敌人来着?!”

劳伦斯不理不睬,“我们是对手。”

杜克双臂的血镰利爪与暗器摩擦撞击,冷而刺耳的撞击声却几乎被吞没在火舌的嘎吱声里。“所以……”劳伦斯坦然地直视着马修的眼睛,“无论你怎么想……我都愿意和英灵一同与你一战。”

他挥手撤下防御,“我只是想告诉你……马修,我们从未背叛你。”暗器划落了他的发丝,男人敏捷地在杜克的掩护下就地打滚闪向王座。

马修揉了揉鼻子,“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你,”他点点头,原地站直大声说,“马修·柯林斯,迎战劳伦斯……师父!”说着火焰像渴求着主人的触碰般在他身边打着旋缠绕成一柄光剑,少年用力捏紧它,弯腰躲过忽然窜出的火焰,拙劣地劈开维尔德的攻击,跌跌撞撞地跑回到阿姐的身边,“阿姐!你没事吧?”

“余……还好……”聂荣重重地咳了一声,“现在专心帮助阿弟!固有结界里是获得胜利的最大希望了——只要把他们在这里困上够久……”

腹部的伤势令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马修焦急地握紧了她的手,“……阿姐?阿姐你听得到吗?”

“……烦死了啊马修弟弟……”阿姐虚弱地笑道,“真好啊,你的师父……和那些其他的魔术师都不一样。”

“是啊,”马修挠挠头,眼角的泪痕令他看上去狼狈不堪,可聂荣已经许久没见到他这般像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了,“我第一次觉得……师父可能和我一样,也是一个笨蛋吧。”

火焰在他手上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注入聂荣身体里的魔力,但这就像落入大海的水滴,根本不足以令伤势好转,“如果佩里斯和贝琳娜的魔力都还不够的话……那就汲取我的魔力吧!”

马修下定决心,撩起袖子,“……阿姐,要怎么做?”

聂荣微微笑着,紧握的双手缓慢地泛出浅银色的暖光,马修只感觉魔术回路中疯狂涌动的热度被抽走了一大半,与此同时与少女共享着魔力的聂政也感受到了从马修身上传来的力量——第一次,马修感觉自己真真正正地与英灵联结在了一起。

“……让我们加油吧。”

他半是哭半是笑,狼狈不堪地擦着脸上的灰尘,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毕竟,那可是师父啊。”


“……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被困在英灵宝具的幻境里已经超过了半个小时,局面僵持不下。劳伦斯感受到从杜克与维尔德那边传来的颓势,就好像固有结界不仅仅塑造了聂政生前刺杀君王的场景,更逐渐侵蚀着英灵的精神。

男人无计可施,他试图打破僵局,从王座后探出头,咬破虎口,指向半空中的聂政就喊道:“Veritas!”

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砸下的杀器改变了劳伦斯火鞭的方向,最后向一侧倾去,仿佛被宫殿的木板吸收掉一般了然无痕。计划用火鞭束缚住聂政的设想落空。劳伦斯不得已又躲了回去,屏障撑不了太久,密集的暗器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从哪里袭来,他此时也无法腾出双手使用萨缪尔。

“再撑一会——让我想想,维尔德。”

男人驱使着强化英灵身体能力的增幅魔术,只听见维尔德的回答也罕见的严肃,“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说真的,我觉得这个结界有哪里不对……不是魔力的问题,时间越久我越想自害,受不了。”

所有结界都有一个共同点,劳伦斯暗想道,就与亨普贝克的幻境也同样存在如同开关的夹隙一样……矗立在现实世界上的固有结界一定存在某种裂缝!

“防御就交给你们了,维尔德,杜克。”

杜克精神振奋地应了声,男人随后闭上双眼,将自己抛入纯粹的黑暗中。利器相撞、莺歌燕舞、时隐时现的呵斥与哭泣、帝冕摇晃相撞的玉旒、所有的声音勾勒出与视觉决然不同的路线与画面,混作一团流动在劳伦斯的意识里。直到一丝风从罅隙间泄出,就像是两扇重门微微敞开的缝隙般,寒意令他打了个哆嗦,立刻从声音的世界里回过神。

几乎就在同时,麦弗逊的声音竟首次在意识里主动与他对话,劳伦斯,我们被结界拦在外面。

劳伦斯努力维持着风盾弹开暗器,答道:我们在里面,维尔德和杜克的视觉恐怕已经被剥夺了……但我好像找到了与现实世界的缝隙。

麦弗逊声调里的疲惫与喘息异于寻常,但话里已不再像平日里那样总是带有些威胁的意味:我与那老头会在外部同时进攻。

聂政的攻击仍在稳定地持续,他的暗器并不仅仅是普通的武器——白衣少年的每一柄利刃都像凝聚着他的决意与勇气,丝毫不逊于Berserker的利爪——维尔德与杜克此刻仅仅防御就已竭尽全力。直觉告诉劳伦斯,在结界里停留太久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尽快做出决断已是迫在眉睫。

男人一咬牙,用力张开手掌,先前虎口的伤顿时被拉扯得鲜血淋漓,淌得衣领上一片狼藉,他撤下防御,用尽全部的集中力维持意志的清醒与专注,向着那道隐约的裂口吼道:

“Vi veri veniversum virus vici——!”

小型的爆破结界以劳伦斯为核心,空气像在瞬间被抽缩,随后静默的火焰向四周呈圆弧状炸裂开来,势不可挡,像是能将古色古香的宫殿全都卷入冲天的烈火中。他咬紧牙关,背抵王座,只觉视野里无边无尽的赤红与二十年前的夜晚重合起来,不断灼烧着他的眼球,令他双目通红。与此同时,麦弗逊的长鞭也灵巧地钻入夹缝中,与老埃尔顿的辅助攻击一同从外部试图击溃结界——聂政的身影似乎晃了一晃,疾速穿梭的暗器开始有停顿的迹象,杜克与维尔德不敢旁骛,依旧集中全部的注意力为劳伦斯弹开所有的攻击。

可在劳伦斯的余光里,马修正艰难地一手环着阿姐的肩膀,勉强支起她的身体,一边挥动着一簇簇从指间流溢出的火焰幻化成的长剑劈开劳伦斯的攻击。男人一怔,瞬间蚕食着固有结界的攻势又一次有回缩的迹象。

“劳伦斯,你给我听着——”

老埃尔顿声嘶力竭地透过结界向内部的青年吼道,他的眉头还是皱得那么紧。

“你他妈得给我活下去!”

强撑着持续不断爆破魔术的劳伦斯浑身一颤。

“既然不明白,那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跳进你脑子里的愿望都是你真正的愿望,就算只是想吃一个焦糖冰激凌球也是一个愿望——”

无数倒映着古旧宫殿的碎片又一次像被打乱的拼图一样散落,内部与外部充沛的魔术攻击令其终于开始沿着与现实世界的缝隙瓦解。聂政的暗器如雨点般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劳伦斯什么都看不见,眼前的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模糊。这对他而言向来是一个难以驾驭的吟唱魔术,如果被术式汲取太多的魔力,他就会立刻在战场上失去意识,但是——

“如果连这都不知道,那就只好去求助圣杯的力量——从一开始我就说了,你甚至都没有面对自己的决心——你真的想要阻止那场灾难吗?!”老埃尔顿大喘了一口气,声调的末尾因为破音甚至有些哽咽,“你真的想要否定你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吗?!”

老人撂足劲将法杖用力地敲了敲地面,又是数十道耀眼刺目的光芒扎入崩塌中的结界。麦弗逊一言不发侧脸看了看激动的老人。

“去他妈的狗屁罪恶感——你未免太看重自己在那个事故中的份量了!”

喷薄而出的火焰如通体赤红的巨龙,口中凝聚着屋顶上空直径三十米内被抽干的风,一齐化作火爆的气团与外界的水流隔着结界层对撞。五脏六腑都好似在劳伦斯的体内被揪作一团,但猛烈跳动的心脏忠实地提醒着他一个事实——

“给我脚踏实地看着眼前的世界站好了!”

沉默的青年体内爆发出一阵近乎咆哮的嘶吼声,过去二十年内埋葬在身体深处的某些东西正在持续发酵膨胀最后一并融于那几乎能燃尽天穹繁星的烈焰中,饱含了悲伤与希冀。他看着宫殿的背后,屋顶花园歪歪扭扭的楼梯铁门被燃得通红,天际与地平线的交接处,橙黄的太阳只漏出了一道像聚敛着世间极亮之星的光线,令他与马修一时间都睁不开眼。

猛烈的爆炸与火焰仍然在整个屋顶飞蹿,劳伦斯单膝下跪右掌撑地,等不及喘息,仰头看向马修先前站着的地方吼道:“马修——躲开!!!”察觉到御主意图的杜克一蹬后墙飞扑向马修,试图将他与阿姐都推开,随着屋顶整排围墙应声而裂,聂政却像从某一块碎片里钻出来一样,率先落在了马修与阿姐的面前。

不可思议的、近似奇迹的魔力在须臾间从白发少年的身上层层涌现,他们只能看见他挡在马修面前的身影——此时此刻就像被镀上了一抹温暖的光芒般,无数棠棣花洁白的花瓣都如柔软的云朵从空中飘落,无声地亲吻着马修的发顶。周围爆炸的冲击力就像撞上了一层能吸收所有攻击的结界,在聂政的身后荡然无存。

战意与涌动的魔力稍纵即逝,最后一切都归于最初的平静。空气中弥漫着烟雾与花朵烧焦后的气息,屋顶此时狼藉一片,只余下七零八落的栏杆与木架。彻底失去力气的劳伦斯已经被杜克紧紧护在怀中,维尔德嫌弃地提了提破烂的衣袖,低声安抚着灵体化的米多,气喘吁吁的老埃尔顿与麦弗逊也随之站到了男人身侧。风静静地卷走战斗后的余热,云的洪流汇聚又失散。劳伦斯惊讶地透过聂政的身体,看向那总是笑眯眯地拉着阿姐,一口一个师父的马修。

马修在哭泣。

遮天蔽日的云层再一次露出缝隙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只有穹端之上还留有靛蓝与深粉的余晕。一缕微光落了下来,包围着中央摇晃着站起身的劳伦斯。云层继而游移着带来黑暗。过了约莫半分钟后被风划开时,澄明的月光已经洒落在了整个城市的上空。

马修独自一人站立在偌大的屋顶一角,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前方。阿姐与白衣少年竟已如雾般烟消云散。

“劳伦斯……师父。”

男人点点头,缓缓地向少年伸出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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