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te Land

Each of them was born
None of them were killed
Everybody will be dead

— Jean Baudrillard

【FWVII-25组】间章 Chapter 9.5: My True Wish

* 存稿留档。

* 有删节。



劳伦斯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光着双脚踩在毛茸茸的草地上。

探出头的嫩芽在他的脚掌下弯折,他一蹦一跳,沿着石子铺就的一条歪歪扭扭的路跑向森林。那不像是滚圆的鹅卵石,却接近坚硬的光斑,就如女巫的甜点屋里满地亮晶晶的糖果,于是男孩时不时停下脚步,蹲下身来捡起几颗特别喜爱的圆球。那里面有海洋蓝的塞勒涅、瑰粉夕橙的西比尔、祖母绿的摩涅塔。等到漫长的小径在他身后逐渐消失时他已经气喘吁吁得走不动路了,怀中抱着一大堆晶莹透亮的石子,在林间树叶斑斑驳驳的缝隙间反射着璀璨的光,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就会有一条光的河流在他脚下流淌起来。

透过他的眼睛,劳伦斯凝视着眼前的森林。他清楚地知道这又是一个梦——漫长的、荒谬的、无边无际的梦境。梦里他又是八岁的模样,四肢纤弱,声音轻细,尚未发育的身体就像几个月大的雏鸟,能被人轻松地捏碎喉咙。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回忆起尚在幼年时那种贯穿身体的无力感,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个失去记忆瞬间变得空荡荡的躯壳里面,用自己的悲哀或是欢乐充斥了它。

他在蔽日浓荫下尝试开口,早上好。稚嫩的童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陌生得令他吓了一跳。

早上好,随后一个声音答道。早上好。又有一个声音回答他了。他抬起头时就看见火红头发的男人正轻巧地坐在树枝上,你是谁?

劳伦斯怔怔地抬起头。太阳让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庞,但他知道那是维尔德。可维尔德像是不认得他的模样——他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本应熨得服服帖帖没有一丝折痕的制服布满了浓烟的焦痕,光着的双脚上隐约有被树枝划伤的小口子,抱着的一小堆石子越来越重。可他舍不得放手。

人类的幼崽有求于我们吗?紧接着更加低沉的声音传来。那个身影像是童话故事里隐藏在森林中的人马,但又像是一瞬间的错觉。麦弗逊从葱葱郁郁的林间走出来时衣摆与袖口还留有黑雾的余韵,可一眨眼就消失了。男人大步地走到他跟前,皱紧眉头弯下腰。

啊,我知道了。维尔德也随之跳了下来,拉着米多一起稀奇地围着男孩打转,是那个男孩

是杜克说过的那个男孩。梦里连米多都能流利地开口说话了,劳伦斯惊讶地看着她的耳尖抖动,好奇地捧着长短不一的花枝,平视着他。这样的视线甚至一时令他很不习惯——他尚且被困在八岁的孩童身体里,甚至无法分清究竟是英灵们进入了自己梦境还是自己闯入了他们的世界。

最后是杜克。他似乎听见了维尔德的声音,远远地从灌木丛中探出头来,嘴里还咬着多汁的树莓,与劳伦斯对视了——但他依旧没有说话。他看见杜克的眼梢缓缓上扬,浓浓的眉毛勾出一个笑容的弧度,怀里抱着的一堆果子都落了一地,他张口远远地像是在劳伦斯喊着什么,可他听不见。

杜克在说什么?

他张开双臂向他跑来,在温煦的阳光下,在高耸的杉树之间,在戳得人脚底心痒痒的草地上,杜克的拥抱热烈且莽撞,以至于他怀里抱着的石子都洒了一地,落在草地上像闪烁的花。他们仿佛站立在光芒上,漂浮在云层间。他小小的身体被杜克搂在怀中,耳朵贴着他的胸口,可他听见的却是麦弗逊的声音。

你真的没有愿望吗?

八岁的男孩茫然地张了张口。

可他并不仅仅只是那个孩子了。

劳伦斯慢慢地伸出手,抓紧杜克的肩膀。那个瞬间有许许多多的记忆在他的胸腔里翻腾着,并非是他失而复得的八年,而是二十年间独自一人漫长的成长——碎裂的万花筒、图书馆一隅书架上的缺口与合不拢的窗帘、指尖触碰过的万千书页、同龄人的冷嘲热讽、跌跌撞撞跑过的花园长廊、失踪的艾达、围栏掉漆的古董店……

我……

光芒在他们脚下汇聚成溪,潺潺淌向土壤与树根,森林里下起淅淅沥沥的太阳雨,劳伦斯只觉得呼吸之间全部都是勾起他回忆的气味——潮湿、温暖、混有青草切割后新鲜的汁水与蔓越莓叶的芬芳。“我……”,他无法控制自己微微发抖的身体,小声地答道,“我想……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有一个愿望……”

杜克放开拥抱他的双臂时,八岁的孩子便已消失在了英灵的面前,取而代之的则是二十八岁的青年。他安安心心地站在英灵们的面前,就好像他从来都是他们眼里的那个孩子一样。

“更确切地说,我原本在向圣杯寻求一个答案。”

他的脚尖拨弄着脚下透明的石头,小声地说道。他已经长大了,他不再任人摆布,他选择走在自己的道路上,无论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也好,还是一个魔术师也好,他记得万花筒里看出去被切割成四分五裂的世界,记得仿佛催眠般的声音告诉他那样都好——只要忘记就可以了,只要忘记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生活下去。

可一切并非如此。世界庞大而艰辛,远比棱镜里交叠的模样更繁复。

“从小时候起,我就对世界上很多东西充满了好奇。”

他垂下头,下意识地把落在眼睛前的一绺银发捋到耳后。杜克蹲下身,仰头想要试图看着他的脸庞,维尔德牵着米多,空气中有着她断断续续的歌声,此起彼伏的鸟鸣在风里时轻时重地夹杂在她的喘息间,而麦弗逊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但他却第一次没有感到害怕。

“后来,我所有的热情都涌向了创作……我是说,我是个作家,我也同样是个学者,我一直都想知道那些曾经创作出那些数不尽作品的人心中都蕴含着什么力量。”他们是颓废的吗?他们是热情的嘛?他们是理想主义者还是,他们纵情于声色犬马还是热衷于柏拉图式恋情,他们的内心时时刻刻饱受煎熬还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对活着充满热情?

他凝视着在梦境中化作能握在掌心里的,幼时幻想中的光斑,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试图去找出来……他们出于何种理由想要创作?其根源都来自于心与灵魂吗?他们与我们是否共享着相似的灵魂,一个模子里的爱与恨?但更重要的是……我感到好奇。我的欲望支撑着我每一天清晨睁开眼睛,又在疲倦时入睡。如此周而复始。”

他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杜克用他一如既往的神情,不知疲倦地注视着他,就好像他的目光也能拥抱他一样。“但是我一直弄不明白……如果没有了这种欲望,我又是什么?”

他慌张地说:“老师说什么愿望都可以……只要是愿望,就算是要一个冰激凌球也可以,如果是那样的话……从一开始我真正想要的,也无非只是一个答案而已……”

麦弗逊交叉在胸口的双臂缓缓放下了。米多绕到了他身后,好奇地踮脚伸长手想要去拨弄他脖后有些长了的头发,维尔德走到了杜克旁边,“小子,你终于愿意说了吗?”

“我想向万能的许愿机发问,我想要从它那里寻求我苦思冥想也无法得到的解答……我想知道……”

他有些局促不安,鼓起勇气,注视着眼前的英灵们,“一旦失去了驱使我前进的欲望……我究竟为什么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他们一怔。反射着阳光的雨水像是每一小颗彩虹桥上落下的石子,劈劈啪啪地打在劳伦斯的头顶和肩膀上,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被雨水打湿。反而是萌芽的草枝上都涌出了露水,一时间,整个森林的中央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水晶球。紧接着,他们爆发出一阵大笑。麦弗逊表情不明地背过身,维尔德几乎笑得上气不接下去,杜克捡起石子,塞回他的手里,米多又一次开始歌唱。

“我想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劳伦斯。”

维尔德轻声笑道。



若非身体上还残留着驱使魔术回路至极限后的疲惫与刺痛感,与马修的对战简直就像另一场激烈的梦境。劳伦斯刚醒来没多久,少年已经用戴着手套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刷卡开门,磨磨蹭蹭地在门后探头探脑,试图偷偷溜进来。

“……马修,你进来吧。”

“师父师父!”

获得首肯的马修立刻蹦了进去,边喊边从口袋里掏出从自助餐厅里带出来杏仁可颂,全方位裹了足足两层餐巾纸,也不管已经被压得有些变形了就往劳伦斯手里塞,“我就猜你可能睡得晚了会错过早饭,所以给你多拿了两个!”

“你不会数数人头吗,要拿也应该拿五个,一人一个,现在两个怎么分——”维尔德数落道。

“这两个都是给师父的。”马修一脸茫然,“英灵不是不用吃饭也可以的吗!”

“是六个。”

老埃尔顿摸着咕咕作响的肚子阴沉地打断了他们,“你们就没有一个人记得把我喊起来吃早饭的吗,我的胃,哎哟……”肩膀疼得令老人苦不堪言,此刻他已经顺手拿过书桌上的餐饮指南准备舒舒服服享受一次客房服务了,“不管怎样,自从知道这房间是那对莱特里尔兄妹付账的之后我就决定多干点奢侈的事情……没问题吧,马修?”

“您尽管点,”马修轻快地点头,“啊呀,我很少见到佩里斯对其他人有这么高的评价,贝琳娜也是,他们都说祖师爷是个特别厉害的隐世高人。”

“祖师爷”和“隐世高人”这两个词让老埃尔顿十分受用,他立刻把马修只带了两个可颂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也不再追究劳伦斯这种自己都控制不好的水平要怎么带学生,埋头研究起菜单,假装没听到一旁麦弗逊不屑一顾的笑声,甚至还露出了些许歉疚的神情——要是没看错,劳伦斯甚至觉得老埃尔顿的嘴型像是在和麦弗逊说抱歉。

可他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马修便开始叽叽喳喳地向他讲述着乱七八糟的琐事,时间很快就到了午后,几乎把菜单都点了一遍的老埃尔顿大言不惭地说我们这里可是有七张嘴巴呢,服务员推着车来送餐时他乐呵呵地去开门时就听见马修在身后又一次言及了阿姐。

少年话一出口就怔住了,劳伦斯也跟着默不作声,房间里一时间只有服务生跟老埃尔顿一道道介绍菜品时礼貌热情的声音。这个是您要的牛肉塔塔、金枪鱼刺身、炙烤章鱼、烤羊肋排土豆泥、柠檬汁袋鼠肉排、一只清蒸一只碳烤大龙虾。老埃尔顿也不说话,麦弗逊与米多全然都是置身事外的模样,维尔德挠挠头,觉得说什么都不恰当,只好重重地假咳一声打断沉默。

“我很抱歉,马修……”

劳伦斯放轻声音,郑重地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最后会这样……”

“我知道阿姐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马修垂头片刻,随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认认真真地答道:“阿姐告诉过我,当圣杯战争厮杀到大多数英灵都消失,只剩下最后两个从者的时候,圣杯才会出现……”他盯着地板上一小簇白色的糖粉与半片杏仁脆,劳伦斯正分神阻止杜克用手去碰掉在地上的食物,“圣杯战争中有许多强大的魔术师与英灵。我们要是没有赢得它,阿姐就一定会消失。”

少年点点头,像是又一次说服了自己般肯定地重复道:“所以我知道的……如果碰到其他强大的从者与我们全力一战,她就有可能会消失。”

“Assassin也是极其优秀的从者。”

麦弗逊忽然出声说道。

维尔德紧随其后,“没错!最后聂政的魔力放出……”

“但是!”马修大声地说,“但是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更强一点,如果我之前能够抓紧时间向师傅学习更多的魔术,我是不是可以帮助阿姐和阿弟?”

他转而局促地看向劳伦斯,十指搅在一起,不安地挪来挪去,“所以虽然有些晚了,可我还是想和师父学习魔术!不是同盟,而是在圣杯战争结束之后……我不想把这些随随便便地忘记。”

可怜的服务员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着三瓶不同的酒,但此刻连老埃尔顿都饶有兴致地屏息期待劳伦斯的答案。他还会说和以前那样的话吗?老埃尔顿在心里模仿着劳伦斯的语气与说辞,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换作是过去的劳伦斯,恐怕只会当场让马修回家写一份开题报告,并且还得用英式拼法,老人又在内心补充了一句,不要让我见到那种错误的简写。

可男人却点了点头。

“如果我可以的话……”他抓紧了沙发的靠垫,有些迟疑,但终究没有否认。

“这是我的荣幸,马修。”


马修离开房间时亨普贝克又即将进入黑夜,从傍晚开始劳伦斯睡了很久。接踵而至的疲惫感给他一种异样的错觉,就好像一切都即将进入尾声——他的身体无比困倦,头脑却明晰无比,本能指挥着他的驱壳积攒能量。疑问尚未完全从他的心里消失,但劳伦斯至少清楚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我想要拿到圣杯,他在半梦半醒的寂静里对自己说,空气里都是浅得细不可闻的呼吸声,我渴望一个答案,还有杜克他们的愿望……不管是什么都好,圣杯都会回应胜者的请求。他在被子里蜷缩起来,像过去任何一个寻常的夜晚一样试图入睡,而一切很快就要结束——无论他是否仍旧犹疑不定,结局都在不远处的未来等待着他。

维尔德叫醒他的时候天还是漆黑一片。但就在睁开眼睛的那个瞬间,劳伦斯就从空气中微妙的魔力变动中察觉到了亨普贝克的异样——这一次不再有如坠水中的窒息感。他翻身下床,光脚走到窗边,地板的凉意透过脚底向上蹿升,但劳伦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杜克将自己的夹克披在他的身上。

在男人视野的尽头,一切都开始逐渐溶解。巨大的月球悬挂在天际的一角,可它旁边的一切都如跃入了另一个平行空间而缓慢地下陷,仿佛深得近似墨色的天幕即将垮下,在倒转的星辰间被温润的月光吞噬,注入偌大的土地中,而某种神秘、粘稠的流土最终则会将整个城市吞没。但那只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他双手抵在落地玻璃窗上低头俯瞰,滴落的夜色像一柄贯穿亨普贝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伫立在教会小小的十字架前,再汇聚成了一潭缓缓蠕动的未知物。也许圣杯就是从中诞生。维尔德的念头传了过来。

可劳伦斯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奇观——也许在数个月之前,这只存在于他幻想中的世界,一切常理与缘由都能被颠倒,而地球上的大陆只是月亮落到我们这个星球上的碎块而已。*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夜空,点点繁星时不时地从漂浮的云层之间跳跃出来,仿佛吸食了月亮花蜜之后才能费力地闪烁。

“就像马修说的那样,”维尔德背靠着窗户,双手插在口袋里,侧着头看向沉默的劳伦斯,“只有在仅剩下为数不多英灵的情况下,圣杯才会开始现身……劳伦斯,这或许是最后的战役了。”

劳伦斯依旧没有说话,一旁的杜克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手腕。一股似有似无的烟味从黑暗里袅袅上升,但他们都知道这并非是真正的烟雾——更像是某种信号。

“那么……”

维尔德轻声说,“我亲爱的御主,你准备怎么做呢?也许在那一边,我们从未面对过的,最强大、最可怕、最冷血的对手正在等待着我们。”

劳伦斯转过头。他努力克制着嗓音里的不自然,深呼一口气,将肺部的空气挤压得一丝不剩,心脏的跳动令他感觉时间好像放慢了数十倍,魔术回路启动的瞬间他的头脑霎时无比清明。维尔德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男人继续控制着呼吸的节奏。

“我……劳伦斯·怀特·休谟,你们的御主。”

男人一字一句用力地说。他感受着生命力在自己体内转化成澎湃的魔力,再汹涌地流淌在血液与英灵的身体里。透过照亮空气中每一颗微尘的月光,他安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就好像在透过数月以来的记忆凝望他们——他曾看着他们在战场中厮杀与挣扎,更重要的是如何从一开始就尽全力地保护着他尚未知道该如何使用、该如何珍惜的生命。

劳伦斯眼睛一眨不眨,郑重地向他们伸出右手:

“我再一次请求你们的回应……请准许我,成为与你们并肩作战的御主,Berserker。”

空气中有着一瞬间的凝固。劳伦斯维持着方才伸出手的模样。在远处黑黝黝的河岸边,模糊的导航灯平稳地在灯塔上端旋转着。那是指引路途的光。有一个瞬间他的指尖都好像汇聚着夜晚里全部的光。然后杜克安安静静地将手放入了他的掌心。维尔德随之一声轻笑,遵从您的召唤,我亲爱的御主,他说着也将手覆上。紧接着则是从维尔德身旁缓缓化出实体的米多的小手。最后麦弗逊背脊笔挺,随着那道迷蒙的烟雾凭空从黑暗里跨入房间,站在他们的身旁,表情肃然,一动不动。

你还是无法承认他吗,弗逊先生,维尔德在意识中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发现了。麦弗逊僵硬地抿着唇,但他没有否认。

“那么……姑且就承认你好了。”

英灵猛然启唇说道,嗓音沙哑,但绝无动摇。

“Servant Berserker, 顺应圣杯与召唤来到你的面前……Master。”

麦弗逊轻拍了一下劳伦斯的肩膀,口中的燃着烟落下最后一点火光。


“……去吧,去拿圣杯,劳伦斯。由我们来协助你。”

英灵第一次,向年轻的魔术师微微颔首,在他背后,远处的天空像被地球背后巨大的手撕扯着,仍在无声地融化坠落。




* 摘自卡尔维诺《宇宙奇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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