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te Land

Each of them was born
None of them were killed
Everybody will be dead

— Jean Baudrillard

【The World】Southern Waves

本章剧情糅合了第五章胜者阵营恩索里亚的剧情走向及红国阵营集合作品的剧情,含大量私设/个人理解/个人设定,如有任何冲突,请以胜利者阵营的剧情走向以及官方设定为准。 


A Chapter of The Untold Story :Southern Waves 南 方 海 浪   


我们好悲伤。我们失去了艾瑟戴尔·纳西尔殿下。我们再也没有领主了。我们再也没有瓦哈蒂亚的教宗了。领主死了,我们的教宗也死了,瓦哈蒂亚的名字被撕开、被扯碎、被丢走。我们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湖泊,叫穆恩湖,也许很快它也会死去,重生之后换个名字。就像瓦哈蒂亚变成恩索里亚。穆恩湖会变成什么呢?也许是银湖。恩索里亚会把他们的冬天一起带来,以后我们能听到巨大的冰块在湖面底下撞击,像方舟城街头市集里沙马卡兹的玻璃风铃。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可话说回来,我们的失败在影之塔与沙马卡兹会师时便已经注定如此了。如果可以换种法子,譬如舍弃教宗,集结全部兵力在那里迎击联军——不,那也不行。那得再往前去,去到纳西尔殿下参加会议之前,去到他和狂暴的德拉肯结盟的时候,告诉他万万不可相信那别有用心的蛮民。噢,失礼,失礼,纳西尔殿下也是沙马卡兹出身,他若是相信自己的表亲也未尝不可,一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叫那人背叛了我们的领主。那么我们还要回去,回到再前头去……回到他把那个奇怪的高个恩索里亚人带回来的时候。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他们说他是战无不胜的狂犬,可他来到瓦哈蒂亚,输了唯一一场殿下交给他的战役。他没能砍下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的头颅,于是恩索里亚人砍下了我们教宗高贵的头颅。不敬!肮脏!我们好悲伤。他真是个叛徒!是他引来失败的风暴,是他带来充满死亡的厄运,是异教徒染黑了我们的土地,叛徒!叛徒!


愿星月女神诅咒他!一个卑劣的叛徒!




1.1  他们在海上


返潮的期限要到了,船舷还未触碰到绿湾的陆地。

船上痢疾此起彼伏,今日这些海员呕吐不止,明日那人又倒在船舱里蜷缩成燃烧着的纸卷。艾瑟戴尔·纳西尔趴在桌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短暂地发了一会烧。最后卡塔斯特罗斐替他端来一杯几乎清澈见底的水,里面散发着一股叫人说不清楚的气味。

艾瑟戴尔抬起头。“热水加朗姆酒,”他的老师眨眨眼,“船上的药剂用完了,那狂犬说这是艾弗港治疗伤风的土方子。”

他一饮而尽,又浅浅睡去。几滴可怜的酒精便能在他身体里大杀四方。他记得表兄德拉肯手下那些可怖骇人的盅术,想纳西尔一族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落或许便是某个行使盅术的小人在他们血脉中种下的恶灵,它擂在他的身上,仅仅一个童年的功夫便自行蜷缩回漫漫沙土下,静悄悄地随着他动身的行囊蛰隐在沙马卡兹的历史里,并再也未见声息。他幼年与尤利西斯一起前往方舟城,如今看来,倒还真是同那些流民似地背井离乡,再不复返。

他听见提默·萨姆斯的哼唱声,断断续续,时隐时现,和十二月的海风一样掺杂着毫无生气的太阳,令他回到方舟城宫殿上方的砖墙后方。当尤利西斯带着死军归来,一统四邦时,街头巷尾开始出现那首夸大其词的赞美歌。“战争与死亡都已离我们远去,”现在它又卷土重来,死而复生,“先王万岁——先王万岁!”从那时候起,瓦哈蒂亚的尤利西斯就不再是他的尤利西斯了。对方舟城的人们乃至整片大陆上的人们而言,尤利西斯在成为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人之前,他首先是一个轮廓,一顶王冠,一柄权杖,一把利剑,随后才是一张面孔,一种声音,一串名字。而灵魂……他的灵魂并不重要。他的灵魂还没有他的名字重要,不过是一副遮掩着双手的羊皮手套。艾瑟戴尔关于他所有生机勃勃的记忆与印象都在那副手套下无形腐烂。他还在爱着他,他们日日夜夜歌颂着他,时至今日,仍有声音小声地说着:倘若我们的先王尤利西斯在这里……小小声地。小小声地谈论着。可他们只记得人之外的所有东西——他们早已经将尤利西斯忘记了。

歌声还在继续。“先王他曾策马奔腾在世界的脉络上,”尤利西斯曾是这样矫健的骑手吗?“他纵穿南部富饶的绿洲,”他倒是独自离开了他与方舟城,去至北部累累白骨盖过雪原的地方,“命其为瓦哈蒂亚,赐给贵族与商人……”瓦哈蒂亚。瓦哈蒂亚。

瓦哈蒂亚不是他的故乡。人人都知道这一点,人人都能从他脸部的轮廓,从他皮肤的颜色上看到这一点。瓦哈蒂亚不是他的故乡。这没什么好强调的。但若是人在瓦哈蒂亚见到了提默·萨姆斯,他们总得替他找个安良的注释。一个精灵和人类的混血。在瓦哈蒂亚算不上罕见或者特殊。可恩索里亚的风与雪似乎都刻在他的眉骨上,绝不是披上一条袍子便能轻易改动的东西——而提默甚至都不愿意接过卡塔斯特罗斐准备的新袍。他有两种选择。艾瑟戴尔模模糊糊地想,告诉他别这样,你会后悔的,你毕竟已经成为了一个瓦哈蒂亚的同盟者,没理由在还未抵达陆地时便得罪所有人……或者命令他。以瓦哈蒂亚城邦主人,艾瑟戴尔·纳西尔的名义命令他:换下你的铠甲。

但哪种都不是艾瑟戴尔会做的。哪种也都说服不了提默·萨姆斯。令一个忠诚固执的人背弃效忠者的理由想必极其强大,而能击碎忠诚的东西世间也并不多见。他在北方群岛亲眼目睹了这东西。一个蛮狠者身体里隐藏着的痛苦。失去亲人的痛苦。他想,他的叫尤利西斯,而他的叫朗希尔德。是爱的痛苦。他睡意朦胧,又精疲力竭地在男人的歌声中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是如何在恩索里亚爬至高位的呢?影之塔的情报甚至称提默·萨姆斯或许是一个化名,在恩索里亚任何地区的出生名录里都无法搜寻到这个名字的痕迹。就好像除了他在北方群岛向恩索里亚铁城墙发出近似呐喊般的宣告之外,他确确实实就跟传闻中那样,是一个莱赛尔城里的谜团,除了“纳泽拉尔德的狂犬”之外便什么都不是。

渔民。小偷。杂种。

还有可能。他想,还有可能他是一个从一开始就不该也不能存在的人。

掺了朗姆酒的热水比他想象的要有效,又或者是塌陷的月亮一角依着吊床的绳子钻进他的身体,让他不真实地恢复健康。他再一次听见提默的歌声时对方刚好从他的舱房前走过,他仰头看着黑压压的狼毛裹在他的颈侧,三颗黑钢耳钉扎在毫不掩饰的左侧尖耳上,就像他每次下意识地威胁他人时露出的狠戾。这叫艾瑟戴尔感到有趣。瞬息之间他想起山麓野狼的利齿,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些恩索里亚人会管这十九岁的青年叫狂犬。

他叫住了他,“萨姆斯。”被叫到的人不耐烦地回过头,“除非在军队,不然没人张口闭口都这么喊我,艾瑟戴尔。”他说。也没人会喊瓦哈蒂亚的领主叫艾瑟戴尔。但艾瑟戴尔在这时决定不去纠正这一点,而是改口道,“……提默。”

被叫到的人依旧站在舱房门口。他背后低矮的甲板内侧上斑斑驳驳长着霉点,粮箱上趴着一只干涸的海星,蜷缩着、干瘪着,像一小块磨蚀过的雕塑碎片。提默·萨姆斯朝他走过去,眉头紧皱,“什么事?”

那句话脱口而出,“近些天来,朗希尔德都没出现过?”

“她讨厌这世界,自然不会出来见你们。”提默仍未有要停留的意思,侧过头来俯视着尚坐在床沿的艾瑟戴尔,“现在她还在沉睡。在母亲树恢复万全之前,她只会一天比一天虚弱……见鬼,我不想再把北方海域上说过的话时隔半个月再重复一遍。”

可艾瑟戴尔看上去倒是乐在其中。他脑后的碎发在他微微扬起头时戳着他的皮肤,就像是爬在蜜糖上的蚂蚁般轻微地动了动触角。“跟我说说恩索里亚。”艾瑟戴尔说,他掩藏在卷发后的眼睛在骨内眨了眨,“与之交换,由我来向你介绍你即将抵达的瓦哈蒂亚。”

“我可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提默不耐烦地答道,“你要是想听故事,我去喊其他人……”

“故事还不是最重要的。从什么人的眼里看见什么样的恩索里亚才是我关心的,提默,对我而言,倘若瓦哈蒂亚和恩索里亚要在不远的未来继续结盟,利扎尔德斯并非是我唯一需要了解的对象。人民,恩索里亚的人民,这才是我更关心的。”

提默的表情瞬息间松动。这是离开北方群岛之后艾瑟戴尔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意味的表露。而他又从不刻意掩饰情绪,因此让这一刻显得更加弥足珍贵。“没有人这样问过我。”提默突然答道,“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些事情。”艾瑟戴尔那会儿还没有明白他话语里的含义,自然也不知道那声音里突如其来的嘶哑是因何而来的,索性把一小片宁静放在了提默的眼前,等待那人断断续续地开口。

船上日子过得很慢,时间大把,几天下来,他也发现正如提默所说的那样,这恩索里亚的骑士可不是什么说故事的最佳选择。但这是个诚实的男人,从不说谎,反倒令他成了一个最好的叙述者。他敏锐得像是一个影之塔苦心培育的情报贩子,那些沉沉落下的无心之言将近十年来恩索里亚的变化逐一挑出,放在他的面前。他说了很多。他说艾弗港的饥荒,废弃的码头,肆虐的海盗。他说善良的谋杀犯与精明的屠夫,他说无知的老者与万能的幼童。他说瘦骨嶙峋的侏儒掰开石头,强壮的妇女从男人手里夺走树皮。他说掌心握着重斧、钢剑、匕首、弓弩、长矛的触觉。他说手指缝隙里血的感觉,席拉上空的焰火很刺眼,海军锅和海豚的要命腥味,莱赛尔城堡底下厨房里的石炉苹果派香甜。可他说的最多的还是饥饿的感受。现在已经过去了。他每次都要强调一遍,现在已经过去了,恩索里亚的饥荒不复存在。直到战争重新开始,粮食源源不断被调度送往前线,我们被喂饱着杀死其他被喂饱的人,后方没有被喂饱的人在我们的保护下饿死在我们的街道与土地上,最后变作我们的粮食。他注视着艾瑟戴尔,眼里有一丝甚至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愤怒与不屑,你不明白。你们没有一个人会明白。他舔舔嘴唇,露出尖锐的犬牙。

这时候艾瑟戴尔想也许他永远都不会从饥饿中被解放出来。他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分成能够果腹的与不能果腹的。饥饿从他懂事开始就是禁锢着他的牢笼之一,和那些干枯的树皮、腐烂的叶子、挖空的贝壳、吞下的鱼骨一起,化作根根分明的铁柱,将他同他的世界隔开一道不深不浅的沟壑。他们吃任何能够被牙齿撕开的,或者能够咽下去的东西,只要它们能够穿过自己的喉咙。他们甚至吃有毒的果实,吃下后呕吐不止,死掉时肿胀得像紫色的山猪。而在饥荒最严重的冰封期之间,你可以再把那些经历过饥荒的人分成两类。他说,可以吃下人肉的和不能吃下人肉的。如果再要细分,那么便可以再分成可以敲碎又吮吸人骨的和不能吮吸人骨的。他们甚至不会留下任何东西给那群群盘旋的乌鸦。再到了最后,连乌鸦都不见了。他说话的时候在艾瑟戴尔面前站起身,那在窗舱里不得不弓起背的身形在这会近似莫大的讽刺。后来我去了莱赛尔城,我和朗格知道,我们不会再吃不饱了。这竟然是我们当时坐在学城长桌边想到的第一件事情。

他们上方的蜘蛛丝异常柔韧地将一块木板与另外一块缠绕在一起。艾瑟戴尔低下头,看见提默正揪着那狼皮袍的一角,这动作毫无意义,但他非常专心,好像这是他们对话必须继续下去而必不可少的部分。他在这时候突然失去描述瓦哈蒂亚的兴致。他想。他要以什么去回应这刺耳、近似控诉、却又无比诚实的叙述?他要以方舟城赤红的旗帜、看似无边无际的穆恩湖、倒塌的城墙、耸立的女神殿、繁茂的街市热腾腾的麦香作为回应吗?

他张了张口,舌尖发木。“南方风浪虽大,但瓦哈蒂亚的冬天不是很冷。”

这是他向提默·萨姆斯诉说的关于瓦哈蒂亚的第一件事。





1.2 光之冠


他是在绿湾的一座神庙外遇见那个女孩的。这女孩就跟往日里莱赛尔城圣湖边上裹紧袍子的少女们乍看无异,总是在人低垂视线之际穿梭在拥挤的市民之间,背后响起过于冗长的海魔祷词。现在这里的一切都很安静。她周身短褐穿结,长至腰侧的头发枯如稻草,此刻拘谨地伸出手,拉下半边染了泥水的头巾,向男人低头示意,“……愿女神庇护您,骑士大人。”那语调倒是明亮的。

“她没必要这么做。”

提默·萨姆斯僵硬地盯着女孩直到她离开,接着倏地转头,看向身旁弯着腰的艾瑟戴尔,后者正替一个年幼的男孩拉上兜帽,“我不是他们的将军,也不是他们的骑士大人,更不相信什么星月女神。”

“但你是瓦哈蒂亚的同盟者。”他身上鲜红的袍子已经说明了这一点。艾瑟戴尔耐心地说。他身旁的赛斯把一小块面包塞进瘸腿老人的口袋里,它已经不再柔软,好在仍能果腹。瓦哈蒂亚的物资紧张,但在这时仍源源不断地分派向各地的救济所,如雨后的蘑菇般顽强地从泥巴里探出头。

“我们只不过短暂地站在了同一边而已!”

提默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若我不这么做,世界早晚都会整个变成死地。”

“而世人都管这个叫同盟者。”空气阴潮,堡垒周围扬尘四起,弥漫着一股战后萧条的气息,仅有一些冬青尚且缀着发灰的色泽。他们护送方舟城流亡至此的难民与绿湾的居民们一起前往星之森林,接受当地的安顿与女神的庇护,艾瑟戴尔·纳西尔随着人群策马缓行,为了看清提默,他不得不比往日里幅度更大地朝右撇过头,在朦朦胧胧的视野里听见提默的声音,“……不过就是我一个人,底下几打做好了送死打算的士兵,瓦哈蒂亚拥有的便是几个站在你这旁的流亡剑客。”

若是先前,他断然不会想到一个恩索里亚的海军统帅叛国后仅仅是为了当一个流亡剑客,在他身旁大不敬地喊他艾瑟戴尔。现在,艾瑟戴尔·纳西尔倒开始觉得古怪又好笑。“这还真是那人会说出的话,”赛斯耸耸肩,满脸束手无策,听天由命,“好一个流亡剑客。”

难民队伍绵延千米,中途被东倒西歪的树林隔断,之后又继续有序地连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走向能够带领他们穿过天琴河朝西侧撤离的船队。提默跟在艾瑟戴尔身后半步的距离,不紧不慢。这是一个贴身侍卫长年累月攒下的习惯,艾瑟戴尔想,也是一个出手偷袭后恐怕连他都防不下来的距离。卡塔斯特罗斐投去一个半是责备,半是警告的目光,似乎在指责他就快要把后背留给一个恩索里亚的叛徒了。艾瑟戴尔对自己哑然失笑,他倒没想过提默也可能继续成为一个瓦哈蒂亚的叛徒。

“前段时间一直在下雪,你们抵达绿湾之前几天才刚有停歇的迹象。土地上的雪积不久,现在都开始慢慢融化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彻底融化掉……”但融雪的时候是最寒冷的。他承认在赛斯说话时自己没有专心听,而没有专心听的人也包括旁边的提默。艾瑟戴尔回过身,只见此刻男人弯下后颈,瞟了侧后方一眼,轻而易举把一个摔倒的幼童拎起放回地上,又驱马踏着一层蔫蔫的冬绿朝前行进。这一连串动作太快,若不是他正好瞥见,恐怕连那孩子自己都没意识到究竟是谁托了一把他的后背。他接着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连那匹刚刚熟悉他的战马都险些被吓了一跳。占星师阿斯黛雅·多洛瓦尔小姐还欠他一个占卜。艾瑟戴尔深吸一口气想,哪怕在船上时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答案。没错,答案是在很多个时刻里涌现出来的。提默诉说恩索里亚时的模样。提默听见他夸大其词地说着瓦哈蒂亚传闻中身长超过两米的“灾厄”时好奇的眼神。提默听说俄法尔剧场里曾经精彩绝伦的演出时昏昏欲睡的困意。提默第一次尝试无花果时笨拙地在桌沿碾碎果实的样子。他心里有了一个答案。就跟在影之塔那些时光里,曾经无数次在老师的注视下记住各个贵族的旗帜与家主,又得说出沙马卡兹与恩索里亚千年变迁时那样。正确的答案在说出口的那一刻便已在内心成形,最终的忐忑皆源自他人的一句应许或否认。是的,他想,现在提默·萨姆斯的结盟是他手心里的那个“疑问”,他已经有了答案,只等星月女神告诉他一个应证。他离开提默,独自走进休憩的棚帐。

女神在多洛瓦尔面前只收取了他几滴血的代价。星月女神给出了她的指示,占星师多洛瓦尔说,黑白雾气同时在那个人身体里纠缠,矛盾的正义曾经令一种灵魂走上歧路,又依靠另一种灵魂选择了眼下的道路,他此刻与未来均无背叛之意,只是那愤怒的灵魂始终如墨般与其纯白的一部分纠缠不息。艾瑟戴尔承认自己因此松了一口气。即使追求绝对的忠诚不过是种陈旧的讹误,这占卜里头语焉不详的地方只能依靠他的经验与时间去解答,但在得知提默·萨姆斯不会背叛之后,他便也像是幼时得到老师的首肯般不动声色地露出笑意。

夜晚,绿湾半毁的港口久违地露出一丝生动的迹象。三艘平底货船满载着调运而来的物资停靠在临时堡垒的不远处,透过砖墙的缝隙他们便能看见远远扬起的瓦哈蒂亚旗帜。这里千疮百孔,在最危难的时刻,过去的洗劫者反倒放了他们一马,他们一边庆幸着海盗没在这会儿游荡在黑之洋,一边奔跑向绿湾黑漆漆的码头。“他们都饿坏了。”艾瑟戴尔说,“所幸城里还能调到一些东西,方舟城距离这里也有一段路,很多人一路走来都已经瘦脱了形,之后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赛斯,今晚他们就交给你了。”

莹莹发光的浮游生物随着涌起的浪潮上浮,顷刻间又朝后退去,复被白花花的浪花打下,在无人注视的一旁明明灭灭。提默·萨姆斯离开人群,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最后就好像被落在了沙滩上。艾瑟戴尔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那人脱下长袍,兀自在沙滩上坐了下去,脊背无声,但传递给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一种稳固的力量。于是艾瑟戴尔也跟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去,没有顾得上赛巴斯蒂安递来的毡毯,在提默身旁的礁石上坐下来。礁石棱面粗粝,像瓦哈蒂亚方舟城宫殿的王座,从未让他惬意过半刻。他低下头,看见提默踩在沙滩上的劲道很大,小半钢靴都陷入了沙堆。青年这时抽了抽鼻子,什么都没说,搁在腿上的手指尖上带了点濡湿的细沙,跟着他摩挲头骨的小动作缓缓地朝下坠。他们只是并肩坐在那里,试图看向同一个方向,满怀期盼地盯着远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天际线。漫天星尘、帐篷里多洛瓦尔的话和倾覆的天秤、倒置的宝剑一起涌向艾瑟戴尔,愤怒的漆黑是白色灵魂的一部分。正是如此。漆黑狂犬在那颗珍珠般的灵魂指引下来到瓦哈蒂亚,来到拯救所有生者的道路上。艾瑟戴尔低下头,提默剑鞘上悬挂着的小头颅便在月光下莹莹发亮,就好像光给它戴上了头冠。朗希尔德·彭茨森,他得向她道谢。这是提默·萨姆斯在恩索里亚不为人知的秘密。艾瑟戴尔又盯着那个小头颅看了会儿,最后问道:“这里和你与朗希尔德的艾弗港有半点相似之处吗?”

“半点都没有。哪里都不一样。”提默沉闷道。暴虐的浪潮自北而来,从四面八方拉扯着他们,拉扯着瓦哈蒂亚,就要把他们吞下腹肚。他下意识地朝艾瑟戴尔那儿挪了挪腿,半转过身,比划道,“你要是去过艾弗港就知道了,那儿的海岸线更长,因此看上去……不是像这样,被海围绕着……而是那样的,有一道东西,把我们同他们一分为二。”这只令艾瑟戴尔觉得新奇。“海浪看上去不是在撵你走,而是像个老朋友。”

“你很喜欢那儿。”他指出道。

提默却像被什么东西扎痛般皱紧眉头,“我不喜欢那儿。”他顿了顿,语气霎时间冷冰冰的,“……听说先前那儿也被毁了大半,不知道恩索里亚人疏散得如何了,那都不是我的决定,倒不如说是莱赛尔城里……该死。真该死。”他微微抬起下巴,海风把瓦哈蒂亚人的声音带过来,他们在不远处的石路上井然有序地排着队领餐,可怜的肉沫与热腾腾的土豆。我们害怕!他们说。“那儿真是有一群糟糕的家伙。”提默咬牙切齿。

“哪里都有。恩索里亚有恩索里亚的烦恼,瓦哈蒂亚自然也有瓦哈蒂亚的烦恼。世间城邦总是各有各的苦楚,可和坐在领主之位上的人究竟是谁没有太大关系。”艾瑟戴尔几乎意有所指,却并不确信提默是不是听明白了。那方才眼看就要发怒的男人却忽然安静了下来。他垂下头时露出头顶毛茸茸的发旋,显得有些异样乖顺。艾瑟戴尔注视着他,又一次想起眼前青年不过十九岁,他十九岁时也做过这样的抉择吗?他那会儿没有离开过什么东西。艾瑟戴尔想,他一直都是在失去一些东西。离开什么东西会比失去什么东西需要更多勇气吗?他对此缄默不语。

“纳泽摧毁过一次恩索里亚。”他忽然说。艾瑟戴尔意识到他在通用语里选择了过去式。“顽疾、冻土、贫瘠。他用一次战争摧毁过一次。”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坚韧不拔的信念,却同时悬在一根银针上,即将从贯穿他脊骨的身体里被驱逐而出,“现在他又摧毁了一次——这一次,朗格和我都不确定了。”他抬起眼,和艾瑟戴尔相差无几的金色眼睛注视着他。这会儿他罕见地说着流利的瓦哈蒂亚语,令艾瑟戴尔暗自心惊,“又或许从一开始就没人摧毁过恩索里亚深入骨髓的病。饥饿、排斥、鄙夷。人们争相拥挤夺取严寒里硕果仅存的食物,握有权力的人滥用权力,没有权力的人试图从不比自己更低贱的人身上找寻权力。稍一不注意,它就会变回那种模样。艾瑟戴尔,你这样的人能从暗杀与阴谋中存活,却从来没尝过那种滋味。而或许……或许没错。任何一个城邦都有一个城邦根深蒂固的罪孽,只不过恰好我们曾经所处的那一个令我们愤怒。过去人人都曾憎恨我们,现在人人也都在憎恨着我们,未来人人也都将憎恨我们。”

海风很涩,他们身后隐约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那些声音越来越大,取代了先前呼唤他去北方的那个声音,化作一个夜里的万千低吟:我们害怕!瓦哈蒂亚的人民说。

我们害怕!

艾瑟戴尔无言以对,忡怔片刻,猛地站起身,他们上方浓厚的云层渐而转弱,敛开一角波澜。这波月色踉踉跄跄地从森林的一头蔓延向另一头,最终落在起起伏伏的海面上,顺着波浪细碎地朝他们涌来。他听见一个声音。切勿惧怕。星月女神说。他又听见一个声音。鼓起勇气。艾瑟戴尔·纳西尔说。

而提默·萨姆斯转过头来。他望着艾瑟戴尔,望着他身后的人们说:

“你们应该害怕。”



2.1 一些雪松枝,碎石


如果要去形容战争,朗希尔德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它像是一场灾厄。灾厄总是带着些猝不及防的色彩。比如山林大火,海面骤雨,渔船上的一道闪电。你没法预料到它的降临。她对提默说,但战争不一样。战争开始之前,那股叫人厌恼的迷雾就悄然弥漫开来了。譬如习以为常的东西开始变少或者是变得更昂贵,走在路上时往日里面无表情的脸庞突然涌上了更多炽热的潮红,扬起的旗帜数量翻了一倍,酒馆与城门上方沿着瞭望塔一圈激昂难耐的奋勇之情,消息开始变多并且无法阻隔,城与城之间的调配与车马来往更频繁,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倾巢而出,海魔与死神与母亲树与星月女神一齐开始七嘴八舌地朝信者说话,领主们站在宫殿中央用漂亮的词掩盖单调的目的,你则旁无责贷地第一万次宣誓效忠。战争不是灾厄。朗希尔德抬起头对提默说,它只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欺辱罢了。就当原本脆弱的平衡被打破的那一刻起,所有城邦也不过就是艾弗港废弃码头上的那群流民,嗅见退缩与心虚的气味后卯准机会把你摁在地上,抢走你拥有的所有东西。

这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冬日,有些碎石子落在提默的肩膀上。朗希尔德警觉地朝四周瞥了一眼,出乎意料,背后空无一人。提默没有回答她的这番控诉,只是摇摇头,“我倒没有想过这些。”

“那是自然。在纳泽拉尔德的身旁,你怎么会需要想这些呢?”她冷冷一笑,“成天睡在他的地板上当一条狗,缺了你这一条,莱赛尔和恩索里亚与往日里哪会有什么区别。”她说得没错。提默怔怔想到,视线仍在碎石上。他这会儿才意识到是树枝上的一个鸟巢摔了下来,里面一些小石子与亮闪闪的小碎片也洒在了他的脚边。刚刚噼噼啪啪打在他肩甲上的想必便是这些玩意儿了。他伸手去拨弄着那些鸟雀收集而来的东西,旧巢里没有雏鸟是万幸,而那些小东西……坑坑洼洼的玻璃珠子上还攒着些昨夜的露水,因而摸上去还湿漉漉的。他盯着那颗玻璃珠子直到朗希尔德都不耐烦了,“提,你再怎么看,它都不会变成艾瑟戴尔胸口上那价值连城的红宝石。”

“那东西价值连城?”

“绝对值上一个十年前的艾弗港。怎么着,你还觉得那漂亮石头换不来一堆尸体、一箩筐发臭的鱼骨头、和死不足惜的流民?”她瞅准他发呆的时机又说,“你别想着要偷走他的胸针了。”

他确实想了一小会儿如果要偷的话该怎么下手。艾弗港给他留下的痕迹很多,小偷的伎俩也是其中之一。他上一次偷走什么东西还是在可伦湾北部军事港的罗尔沙赫临时宅邸外头,一个小玻璃瓶,救了两个人的命。他想,又杀死了一个人,大体上来说还是一个不坏的交易。但偷走瓦哈蒂亚领主艾瑟戴尔·纳西尔的胸针听上去就并不怎么聪明了。于是这个想法不过流水般从他的脑袋里划过,掉入石头底下的青苔里不再作声了。他的口吻里有些说不出的情绪,“这里果真是天赐之地,你瞧这土壤,就算到了这时候看上去也比艾弗港要好上不少。”

“这里也没人冲你我丢石子,吐唾沫,没有我们的养父母,没人喊你狂犬,也没人想要把尖耳朵扔去妓院。因为这里不是恩索里亚,所以这里很好。这里对你我来说什么都没有,不过是光秃秃的一块地,才能重新开始。”朗希尔德摸了摸他的剑柄,尖牙黑漆漆的剑柄上皮革柔软褪色,她落下一声叹息,“噢,我可怜的提,在他们眼里……我们从来都是长桌边上的虱子,在他们难以忍受的地方大吃大喝,所以才叫人无法忍受。”

“但是……”

“但是希尔玫德拉待你很好。是,是!我当然知道,利扎尔德斯家唯一一个天真的小家伙,现在她在哪儿呢?我们还找得到她吗?噢,对,还有雷德·布雷兹的那手苹果派,你打从心底里觉得他待你不错,是不是?没错,要我说,在莱赛尔城堡里什么都不能算,那普鲁尔时寄来的小木罐倒能说明些事情。你在这时候一定又想跟我说葛雷西亚将军了,可从你在北方群岛成了个变节者后,他可有给你寄过哪怕一封来信?要是他没有寄上一封信,你觉得你该怪谁?肯定不是葛雷西亚将军吧,你会责怪谁,提?我想你甚至不会责怪纳泽拉尔德。你责怪的是他身上那种死灵魔法。你责怪的是恩索里亚。你责怪的是战争。”

朗希尔德没有冲他大吼大叫。但提默宁可她这样,反倒还能让他和以往一样觉得朗格只是在闹脾气。几棵雪松矗立在瓦哈蒂亚隆冬的太阳底下,上方悬浮着肉眼难以看清的尘埃,泛出一股黄澄澄的热气。他有些难受地转过身,看着身后几个端着木碗喝肉汤的士兵,别扭地问道,“你们可还适应瓦哈蒂亚?”

“没什么两样的,萨姆斯大人,”那些零星从北方群岛追随他来到瓦哈蒂亚的人答道,他们仍旧管他叫大人,好像如果不这么叫的话就会无所适从,“……我们有力气,大人,我们有力气去打仗。”

“那便好。”

这对话很快开始又很快结束。他在军队里向来如此,北方群岛那席话可能是他说得最多的一次了。于是那些跟随着他的人也好像与他共享了这股子难堪,这会儿一个个自顾自地把头埋在炖汤里。朗希尔德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嗤笑,“噢,提,你真是不适合说这种话,瞧你的模样,简直糟糕透顶。”

“我知道!”

“难怪你的士兵里有些人离开了。就是前几天那个混血的小家伙,他看上去没比我高多少,他跟你说什么来着……?萨姆斯大人,我害怕。”他确实这么说了。提默想起他被淹没在瓦哈蒂亚骑士之间,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他对他说,萨姆斯大人,我开始害怕了。他很好奇一个胆小鬼最初怎么会有勇气跟着他背对恩索里亚,而后才知道他所有的家人都饿死在了战争时期的雪之湾。于是他知道其实恩索里亚冻土上的虱子很多,愤怒也很多。他让那孩子走。跟着难民一起走。脱下铠甲,披上袍子。你可以害怕。但他更想说的是他没必要跟着自己送死,或者说为了自己对母亲树的愿望而送死。世间人的愿望很多,有人愿意为了生的延续而送死,有人却只想活过几十年当个逃兵,没有哪个比另一个更高贵。“他跟我说他感到害怕,每一天清晨,想到要同我们一起行军,就有沉甸甸的石子压在他的胸口,让他迈不开脚步。我说你可以害怕,然后让他从我的队伍里滚出去。”

“你知道,如果换了别人可不会这么说。若是在沙马卡兹,他早就被龙骑砍了脑袋,在恩索里亚的话那已经变成了活死人大军中的一个,而在这里……艾瑟戴尔恐怕会换着法子好言相劝,让他继续留下来。”

”你说过……你说他跟纳泽拉尔德不一样。”

这是朗希尔德在海上时对艾瑟戴尔·纳西尔发表的第一句评论。她抢在提默前头对他说道:现在还称不上是好的还是坏的。但是他们不一样。他同意这一点。无论如何他都不需要听命于艾瑟戴尔。他并不效忠于瓦哈蒂亚的领主,而艾瑟戴尔·纳西尔竟然也接受了这一点,这几乎令当时战舰上的所有人都暗自吃了一惊。

“教宗大人!”

人群此起彼伏的惊呼与抽噎声打断了他们,提默·萨姆斯回过头去,便见传闻中万众爱戴的教宗瓦格纳从小径中缓步走来。在瓦哈蒂亚,教宗总是被传拥有着与领主相差无几的权力,而眼前的这人正是那王座后的另一个神使。在两侧耸立石像的注目礼下,他径自在层层民众中涟开一条道路,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他脸上带笑,可长袍上的血渍让提默和朗希尔德同时蹙起眉头。

他可不想面对这些家伙。女神的骑士,女神的传令者,各式各样的祷词祭祀把人的懦弱与好奇与贪得无厌堆积在一起,若有一天人把神全部杀光了,怕也会涌现出新的宗教,让人去信仰神的死亡。四个城邦各有各的神,可人的苦难与惆怅俯拾即是,神没能创造出不一样的痛苦,神也没能让一模一样的痛苦消失。

提默扭过头,揪住个人便问道,“艾瑟……你们的纳西尔殿下人呢?”

“纳西尔殿下还在女神殿里!”一个干巴巴的答案。“……那就让他去呗,这会儿又催不得,你不是不想进去吗!”朗希尔德说。于是他不得不接受瓦格纳一脸了然的寒暄,点点头,随赛巴斯蒂安的示意和更多的人一起前往东偏殿。他一路上走得很慢,几乎落在最后头,以便不招引更多无趣的招呼与询问。但这动作更像是一种进行中的等待。他过去几年里也一直都在等待。等待其他人把什么事情办完,然后他便跟着去下一个地方继续等待。等待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打发时间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眼下,他逐一打量着森林小径两侧脏兮兮的石像,艾瑟戴尔跟他说过那些名字,他转眼就忘到了脑后。这些事情只需要朗希尔德记得就好——于他而言,瓦哈蒂亚已死的教宗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力量,至于还未死去的教宗,他的力量在当下仍旧是个疑问。

“女神显圣了——!”先是有人说了一句话。这话就像海面上鲸尾的一击拍打,将迅速聚拢又散开的鱼群驱至海浪上头,于是渔鸟宛如箭雨般砸向浪花,女神显圣了!这声音从最前方开始逆着人流拥挤推搡的方向向后传去,直到提默孤零零地倚着树干听见前方的声音,女神显圣了!他挑了挑眉头,看见血。

是一些漂亮话。朗希尔德说,开始了,艾瑟戴尔开始说那些漂亮话了。漂亮的人儿要说漂亮的话,就跟莱赛尔城里希尔玫德拉念着纳泽拉尔德写出来的那些词儿时一样。可那空空眼眶内的血泪与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里的泪水同时划过那人的脸颊,以至这一幕让他觉得艾瑟戴尔也即将成为他背后的那些雕像之一。他原本也像是雕像。提默想,漂亮的、冷静的、缺失掉的一部分也像极了风吹雨打下依旧缀着残缺美感的物品。他就站在所有人面前,像一尊残破的雕像,几乎和女神像分不出究竟哪个才更像是活人。可他又分明是活着的。他让提默觉得活着并不是因为他仍在向瓦哈蒂亚的人民说话,而是瓦哈蒂亚的人民在向他说话。他的声音在说,“战争就要结束了,我的人民。”可他听见的是这一句话:纳西尔殿下!他的声音又在说,“这是必然的未来。”他的眼神与他短暂对视。可提默听见的仍是这一句话:纳西尔殿下!那些纷纷议论淹没人群,如歌如泣地穿过他们脚下枝叶间的罅隙,掀起星之森林里无数沉寂的生命,瓦哈蒂亚的领主说,“我对你们承诺。我再也不会离开了。”人们在高呼:纳西尔殿下!他仍目光坚定,甚至在微笑。

提默·萨姆斯低下头。朗希尔德也正抬起头来看他。他们没有再看向艾瑟戴尔。在他们面前的一派欢腾之下,他们只觉艾瑟戴尔·纳西尔在此刻被推向了一条交界线。这条交界线提默并不陌生。当他曾经走在大陆的间隙之中,一边是注定颠沛流离的旋涡,一边是他曾一度即将获得永久自由的大海时,他也曾面临过这样的交界线。而他过去的选择是一脚跨入莱赛尔的边界线。现在,他站在人群的最后方,静静地看着艾瑟戴尔把自己同这片欢腾隔开,以至在流着血泪的女神像面前显得尤为残酷。

“……达维熙老师教过我。”

他忽然说,“我知道演戏是什么模样的,朗格。艾瑟戴尔在说谎。”



2.2 一颗诚挚的眼珠


艾瑟戴尔那晚一直都没有出现。直到他们看见星星如长袍上晶莹的串珠般洒落在天幕上时,艾瑟戴尔也依旧没有再出现在星之森林中。他跟那夜的月亮一起缺席,似乎一场漂亮话就把他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提默在那席演说结束后的不久便离开了东偏殿,留下赛巴斯蒂安照料民众,指引他们的方向。日复一日地,提默想,这战争日复一日地持续了那么久,以至于他们的脸庞看上去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但这确实是最神奇的地方。每当你已经习惯和平了,你便总觉得传说中的战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般遥远;而当它真的降临之后,你却每每总能将它转变为平常生活的一部分。从街头巷尾的集市变成跳跃过去的折断横梁,从浓稠的肉汤变成沾着面包屑的稀肉汤,从等待钟楼铜钟声到躲避钢炮的轰鸣声,情况变得很糟糕,他们仍能忍受。他们没什么是无法忍受的。

“你走得很慢。”朗希尔德指出,枯枝败叶在他们脚下发出脆弱的嘎吱声,孩子们开始四处收集木柴,就跟他们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提默的眼神飘忽不定,看上去似乎在发呆,但又若有所思,让朗希尔德也猜不透,“你晚上什么都没吃,这很不像你,提,你应该觉得饿了。”

“我确实走得很慢。”

“我没有想好该去哪。”

“瓦哈蒂亚的战役还没开始,但我知道就快了。”

“就快了。朗格,我闻到了那种味道,即将开始前的味道,那绝对错不了。”

“我不觉得饿……”

“好吧,我觉得有些饿了。”

“但我宁可让他们先吃。”

他又沉默了会儿。眼前瓦哈蒂亚的将领们小声交谈,听不清楚的词句纠缠在一起爬上雕像月白色的脚趾,上了年纪的逃难者互相吹嘘曾经先王的年代里他们能如何立下赫赫战功,指甲缝里都是搓洗不掉的土屑,嵌进他们指腹的纹路。他嘟囔道:“……我们过会儿再回来,如果没有东西给我们剩下,我们就去打猎。”

“也好。”

“你想起什么了?”

“北方群岛疯狂的灵牛。”

“还有呢?”

“布雷兹的泡沫果酱,葛雷西亚大将军盛赞的又甜又冰的玩意儿。”

“你喜欢他们。”

“我没说过我喜欢他们,但是你担心他们。”

“我没说过我担心他们。”

“你担心他们就跟担心我们的养父母一样。你在发表那席讲话之前委托戈特弗雷德借了你一艘船,让艾斯米·罗尔沙赫派人上去,伪装成海盗前往艾弗港疏散人群的营地,在你背信弃义者的骂名传至莱赛尔之前把他们给偷偷带出来。”

“你知道这是为了……”

“报恩,报恩,我知道。我软弱的提,你总试图用这个词来代替爱,好像爱会让你难堪。好像爱会让不要命的狂犬在除了我之外的地方有了后顾之忧。”

“狂犬从不畏惧。”

“狂犬教导人应该害怕,自己却觉得畏惧是耻辱?”

他停住了脚步。他停下来的地方正是星之神庙的正殿。此刻这儿静得像是戈特弗雷德曾夸大其词描述的海底深处,你甚至能看见声音的流动。洁白的石块朝上如杉树般伸长,拨开黑丝绒般的乌云,让这夜的月牙第一次露出一角。他们同时听见一击清脆的撞击声,并不响亮,没有引起任何其他人的注意,却足够打断他与朗希尔德的对话。

“……这里面有人。”

他未加思索地走了进去。这是他第一次走向异乡异神的神坛,海魔庙阴沉的模样落在他的身后,在月色遮掩下的星之神庙却在泛出微光。他没觉得走进去有什么两样的,沉重的大门在他松手的那一刻又迟缓地合上。那对他而言一向都是毫无意义的建筑物,充斥着人造的枷锁与妄想,此刻却把他引上一条短而暗的路。他的脚步声落在神殿的地上,黝黑的雪花铺上大地。一开始,他并没有看到那里有人。一开始他甚至以为那个身影也是那数尊雕像中的一个。这并不是太让他意外。提默想,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觉得艾瑟戴尔就跟雕塑一样了。他分明侧身倚在神像上,却看上去摇摇欲坠,立于崖尖。

“喂,艾瑟戴尔。”外面吹来的风很凉,提默朝前走了几步,脚尖踢到了个什么小小的东西,那东西咕噜噜地顺着他的方向朝前滚,直到撞在女神的脚跟前。一个白锡酒杯,上头雕着他看不懂的贵族纹样,在地上稀稀拉拉地扯出一连串葡萄酒液,就好像艾瑟戴尔的右眼依旧在流血。提默不得不蹲下身,拧过艾瑟戴尔的肩膀,又说了一遍,“艾瑟戴尔!”

白天时他脸上的血迹消失了。但他仍旧穿着那席衣裳,长袍皱皱巴巴地被丢在地上,脸上有些潮湿。提默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艾瑟戴尔在哭。艾瑟戴尔·纳西尔在昏聩夜色里哭泣。这个认知令这一刻陡然荒谬起来,和数个时辰之前他在星之森林依仗着血泪同民众们高声谈话的模样一同剧烈地摇晃着,让提默看不透。他张了张口,你为什么哭?他想问。白天的时候你在说那些漂亮话、你在说谎、你在做一场艾瑟戴尔·纳西尔领主的戏……可现在呢?

那块从女神像上取下的石头还在艾瑟戴尔的右眼眶里,此时并没有泪水从中落下,却把艾瑟戴尔的眼周磕得通红。提默盯着那颗石头,好像就能从中看见一场神的骗局。提默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地方?”

艾瑟戴尔蠕动了一下嘴唇,黑发遮住他另一侧真正流泪的眼睛。我看见了。他的第一句话。在航行的时候提默会问他你看见了什么。是陆地吗?还是看似不起眼的破裂冰川?在这时候他也问了,“……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了我的兄长,艾瑟戴尔说,你知道,我有一个兄长,即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亲如真正的兄弟。可他已经死了。提默想了想。我想我也有一个兄长。他说。即使我们拥有血缘关系,我们也从未成为兄弟。虽然他还活着。提默知道艾瑟戴尔说的究竟是谁,艾瑟戴尔不知道提默说的究竟是谁。但在这时候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提默身上不久前嚼过的醋甘蓝气味和艾瑟戴尔身上洒落的葡萄酒混在一起,他开始嗅不出酒里的果香。

我看见了。艾瑟戴尔的第二句话。他哽咽着睁开眼睛,于是提默知道他并没有在说谎,不管他究竟是疯了还是为了什么他无从得知的事情而悲痛,他至少知道艾瑟戴尔没有像白天那样在说谎。

“你看见什么了?”提默再一次问道。

“我看见人民。”他说,“我看见瓦哈蒂亚。”但还有更多他没有说的。瓦哈蒂亚不会死去。他死死地盯着提默,还有一些话他不会说。瓦哈蒂亚不会死去。他现在不会说,直到最后也不会说。人人在这世间都有足够苦难,他身上的已经够轻,绝不会再把他应该背负的东西再压上另一个人的脊背。可他总得在中途稍微停一会儿。他倾身向前,把额头抵在提默的肩膀上,伸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发辫,毛躁坚硬的发丝从他的指间硌硌绊绊地穿过,“……朗希尔德在吗?”

提默一怔,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似地跟着喊了一句,“……朗格?”他们都在这时默契地知道没有人应声。同时,更多的泪水。更多滚烫的泪水掉在提默一侧的颈窝里,落得他措手不及,只得一手粗笨地拍着艾瑟戴尔的后背,“见鬼,艾瑟戴尔,到底发生了什么!?”

石头殿堂间带着温度的存在并不多。艾瑟戴尔面前有的便是仅剩的那一个。他用力地把提默拽向自己,以至半张脸都直愣愣地埋在了对方的肩膀上,柔软脆弱的右侧眼眶被未经打磨完全的宝石棱边磨出伤口,他浑然不觉。“你发什么疯!?”提默目瞪口呆地看着鲜血从他红肿的眼角渗出来,一手耷拉在他的肩膀上,“你丢了一只眼睛,连剩下的半张脸也不想要了?!”

但艾瑟戴尔并不觉得痛。他想,他接受了这颗石头,接受了瓦哈蒂亚,接受了瓦哈蒂亚的每一种命运,因而也接受了瓦哈蒂亚人的每一种期冀与苦痛。甚至,当血泪在他如丰收般细腻的皮肤上闪烁着的时候,他也便理解了整片大陆上争乱不休的所有苦痛。艾瑟戴尔·纳西尔在这时候低垂着头,紧紧地靠在提默身旁,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哀嚎,这哀嚎比起受伤的野兽而言,更像是被命运折断了翅膀后的月之使节所发出的悲鸣。但提默·萨姆斯显然是无法理解的。他看着他,就跟在北方群岛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注视着他。“你在发疯,”提默低低吼道,笨拙地摇晃着艾瑟戴尔,好像这样就能把女神的赠予从他的身体里晃出来似的,“把一块石头塞进眼眶,你在想什么!?”可艾瑟戴尔是听不见的,提默大得几乎能将他肩膀骨头捏出轮廓的力道都没能撼动他半分。他仰起头,他们离得太近了。他轻飘飘地抬手擦掉脸颊上的血迹,沉静道,“我没有发疯。”

他确实没有发疯。他只是在痛哭。无处安放的晕眩将他整个人都变作一个咕噜咕噜的橡木桶,让酸涩的酒液渗透他的五脏六腑。这股痛哭的冲动并非是从他的身体里凝结的,而是随着酒精慢慢地流入他的身体,涌胀他的肌肉,撑碎他的骨头,最后剖开他的心扉。他想所有人都在忍受那么多的折磨,可只有他在此刻因为痛恨命运、痛恨那种过于庞大的力量而痛哭。他想明明这片土地上忍受比他更多更沉重的折磨的人如此之多,为何偏偏只有他难以经受这种苦难。艾瑟戴尔·纳西尔亲吻着提默的耳畔,小声说,“我没有在发疯。”这个亲吻很轻,乃至在艾瑟戴尔伸手扯开提默的领口之前,甚至都没有带上半点情欲。可也正是这样一个吻,让提默木讷地僵持在那儿,比起轮廓优美的艾瑟戴尔而言倒是更像一尊雕像。令一个身手敏捷的战士愣在原地的并不是席拉高耸入云的母亲树、不是可伦军事港万炮齐发的风帆战舰队、甚至也不是暗堕精灵阿达亚屠杀五千沙马卡兹人的听闻,葡萄酒液逆着风爬上他的皮肤,染红他的耳根,只是一个吻。一息昏浊的星光落在他们的发顶上,和艾瑟戴尔的手掌一起向下探。他在这个时候摸到艾瑟戴尔的红宝石胸针。他想过要怎么偷走那枚胸针。提默惊奇地想,但他没想过现在是个好时候。

“……艾瑟戴尔。”他说。他想他其实知道这些。在海军学校的时候就听说过了。只是这一切从来都与他无关。毕竟……毕竟他不是一个人。毕竟朗希尔德在他的身体里,而她几乎厌恶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他也被迫带去过妓院,知道床笫之欢究竟是如何。但他只是……他声音嘶哑,半是警告,半是阻止地又一次说道,“……艾瑟戴尔。”

艾瑟戴尔紧蹙眉头,脸上却是一股悲怆之色,可这会儿仍在笑。提默不知不觉放松手腕的力道,“你说你没有发疯,但你正在做的事情可没法说服我。”

“怎么,因为我发现你毫无经验,所以你为之感到恼火?”

一股子恼火倒在这时真的倾倒在提默的脑袋上,他抓住艾瑟戴尔的手,怒不可遏地低声道,“我可没准备做那种事情,我不是你们以为的妓院里那些半精灵,不会奉承人的……”

“你什么都不用做。”艾瑟戴尔说,“瓦哈蒂亚没有精灵娼妓,没有人试图从你身上剥得那些东西。”

欲望和艾瑟戴尔的吻一起抓住了他。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抓住狂犬,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抓住翱翔在天际的白隼,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地来到瓦哈蒂亚,对自身与朗希尔德的未来几乎没有任何把握。但他到底是来了。一个平等的同盟者。他与世界的格格不入在同艾瑟戴尔讲述关于那块土地与人民的往事时,得以获得短暂的喘息,而多年来深葬在灵魂底部的喜怒哀乐也终于得到了些许意义。他喜悦。他可以喜悦。他愤怒。他可以愤怒。他哀恸。他可以哀恸。他快乐……

他曾何时感到过快乐?

等他本能地靠近艾瑟戴尔的时候他才发现朗希尔德并没有出现。事实上,他在那个后夜第一次遗忘了朗希尔德。而她好像也甘愿把这个时刻忍让给他,只交给他一个人一样,悄悄隐去在滚滚浓雾之下。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即将爆裂开来。他无声地张开嗓子咆哮,揪住艾瑟戴尔的领口,一把扯开对方所剩无几的薄衣,突突作响的心脏几乎像长在了他的掌心。他的掌心。艾瑟戴尔的掌心。炽热的柔软的粗糙的爱抚。他抓住了他。至少在这一刻,或者说是在过去的很多个时刻。他垂下头时艾瑟戴尔将他的耳尖按下舌底,软糯且湿润的,此刻像是一种荒谬的慰藉感。

随波逐流。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可他伸出手,指侧拂过艾瑟戴尔的卷发。他们的某根弦齐齐断裂。同时又以一种陌生而崭新的方式联结起来。

这绝不是臆想。

当然不是!

这是一种纯粹的欲望,和口腹之欲、死亡、贪婪一样!

感谢那颗诚挚的眼珠!

世界总有五花八门秘而不宣的一万种法子来折磨你,你又要掉入一个陷阱咯!

说谎!

别再狡辩,别再沉默不休,这个时候就算淘气也没用!

闭嘴!

现在就是,现在就是!你就要大难临头喽!

这当是何难?

一汪无形的蜜糖。是的!

这当是何愁?

一颗尖锐的原石。是的!

这当是何物?

一具王的躯体。是的!


“这里不是恩索里亚。”

艾瑟戴尔赤身裸体,泛着酒气,尾音依旧压得完美,舌尖卷起,你就是穿的太多了,骑士。



2.3 噢,要上哪去


他见过很多种身体,无一不散发着毫不收敛的光润,袒露的每一寸肌肤都刻着奉承、倾慕、荣誉、窃喜。他知道被人恋慕的感觉,他知道接受臣服的感觉。他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身体。绝称不上美的,冰冷苍结的,但是生动布满伤疤的。

他触摸过很多伤疤,长矛的贯穿剑的下劈匕首的扎刺弓箭拔出时带着碎肉的十字簇。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伤疤,布满了整个后背和一侧肩胛的伤疤,如同母亲树般狰狞地攀爬在青年的后背,好像将皮肤下的血管生扯上表面。

他被许多人爱过,他的教宗他的骑士他的兄长他的信徒他的追随者。他没有用一种不一样的方式去爱过其他人。是惶惑的截然不同的陌生的却也是补全的意志薄弱的固执的。他曾经愿意将全部的自己给予瓦哈蒂亚,无私地、永恒地,就跟尤利西斯一样。现在他依旧愿意把全部的自己给予瓦哈蒂亚,哪怕是无用地、多余地、过分高尚地。

他想过很多种死去的方式,死亡不过是和尤利西斯的棺柩叠起;他的头颅,他的骨头,在那些大理石下方,在瓦哈蒂亚的土地下方,在雪松与紫堇下头,最终变成一种不被记住的永恒。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即便如此,直到如今,这一切都没什么改变。

但不再是无动于衷地了。

“……我不想做领主。”

他说。

提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男人眼眶的鲜血混杂着汗水落在他的唇角,他舔了舔,吞了下去,双手无法控制力道地拧住艾瑟戴尔赤裸的腰畔。

“那你逃走便是。”

艾瑟戴尔·纳西尔有两种面孔。年轻的领主直起上身,他的双手捧着提默头颅的两侧,想此刻这涌动的情感若是人皆有之,也未免太隆重也太粘稠了。他有两种面孔。他把自己的身体沉下去,他把自己沉下去,星月失焦的眼神由上至下地凝视着他,像潮水般浸透他的身体。

他在爱着瓦哈蒂亚的同时便不再能爱着自己了。





3.1 一首小偷式的咏唱


这很不值当。

这念头很该死。只是一闪而过,险些让他一口咬到自己手指头上。他挑着树枝三两口吃完所剩无几的烤鹿肉,把咬碎的骨头丢在一旁,随随便便捡起几片草叶搓了搓指尖。这事可真意想不到。他又吞了吞口水,但绝不是因为在一个凉飕飕的夜里没有被填饱肚子,或者是葡萄酒比起往日来太少了。

那枚小东西贴在他的胸口,在他的一层熊皮、一层麻纺衣下悬挂在胸口的小束袋子里面。他这几天罕见地没有穿戴甲胄,以至这些日子里总有人将他误认成是过去几十年来恩索里亚翻山越岭逃至拉努拉的难民。这也不坏,他想,至少没人总是冲他们丢石子,闹得朗希尔德龇牙咧嘴,恨不得从他身体里跳出来大杀四方。他四下张望了会,艾瑟戴尔并不在视野内,其他人也都离得老远,于是他往穆恩湖畔又挪了挪,转过身来,张开手掌。

那枚红宝石胸针正躺在他的掌心上,最尖的那一端沿着他的手指向北方延伸,在第二指关节重叠的线条上停下,一滴雨水掉在那上面,被一分为二地划开。他对着漾开第一层波澜的湖面迅速把胸针抵在颈下比划了下。很好看,但不衬你,朗希尔德嚷嚷道,你不要命了,竟敢从瓦哈蒂亚的领主那儿偷东西。他的脑中却在这时闪过仿佛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女神殿,罕见地没有反驳。“你比我更适合这样的东西,”他说,“如果你有一条你想要的那种裙子……就像先前我们在酒馆里看见过的那种,它倒是能缀在你的领口上。”

“一点不错。”朗希尔德惊讶地说,“提,你总算有些开窍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笑颜开,“你知道怎么讨人欢心了!”

这倒不是他的原意。他盯着手掌心里的胸针想,艾瑟戴尔·纳西尔就是为了这玩意儿而呆在他疲倦的王座上的吗?也未免太不值当。他们第二天早上一起吃过早餐时和往日里没有任何差别,艾瑟戴尔的眼神甚至都在卡塔斯特罗斐的茶壶与赛巴斯蒂安的书卷上,这让他有点焦躁。他在深夜里看见他痛哭,转头来的第二日却让他怀疑这只是不堪入目的梦境,那种平滑托举的激情就像是颤抖的谵妄,叫人只得闷声不吭地吞下肚子。而朗希尔德……他吃惊地发现她竟也对前一夜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就好像在那个时刻,他们真真正正第一次被分隔开来了一样。这叫他感到茫然,又有一些心虚。

“我当然知道你在想什么。”朗希尔德的头颅在他的腰侧晃了晃,他们眼前的湖面有节奏地律动起来,一场迟来的冻雨滴滴哒哒掉个不停,提默没有躲开,看着层层绽开的波纹,朗希尔德的声音总有种同她应有的模样不相符的沉稳,好像在某些时候她代替他早早长大,“我确实不知道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我。”

“我没有……”

“这是好事。这是好事,提。”她弯下腰,拍拍裙摆坐在湖畔,仰起头看着提默,“你别摆出那么悲伤的表情。我不会因为你一个晚上的任性就消失的。倒不如说——即使我消失了,那也不是你的错。”

“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她笑起来,“你替我决定拯救母亲树,离开恩索里亚,从死而复生的荒谬里拯救灵魂……所以,不。不。即使你失败了我也不会责怪你,提,即使你失败了我们也至始至终都在一起,你竭尽所能拯救我,我竭尽所能陪伴你,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那如果……”提默看着远处顺风而下的雾气,在穆恩湖看不见尽头的彼岸渐次消融在湖面上,像是被浮上水面的湖鱼一口一口地吞下去。他吃不惯瓦哈蒂亚的湖鱼,太多的刺,太少能填饱肚子的肉。这会儿它们接二连三地吞吐着水面上的雨滴,好像这样就能把它们一个个喂得肥美异常。他看见朗希尔德的指尖没入湖水,真心诚意地渴望她此刻真的能触碰到冰凉的水流,“如果母亲树实现了你的愿望呢?”

“那么我会拿到我想要成为的那具身体,没有你那么高,没有你那么壮,但会是我应该成为的模样。也许更像精灵一些,我猜。”

“你喜欢精灵的魔法。”

“没错。”

“你会去普鲁尔吗?”

“绝不。”

提默松了一口气,“你若是想去,我倒是会后悔自己毁了席拉。”

“不要后悔,后悔比爱可怕得多,后悔只会让你一无所获。”朗希尔德抬起头,“猜猜,你的朋友葛雷西亚会后悔吗?”

“……我想他绝不会。”

“哪怕这会毁了他。”

“哪怕……这会把他变成别的模样。”

朗希尔德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想瓦哈蒂亚就很好。这儿会魔法的精灵有许多,艾瑟戴尔说若是回到过去,方舟城绝不是现在的模样。如果我们能赢下这场战争,我可以呆在那儿,我想这是一个不错的决定,你说呢?”她罕见地流露出一些犹豫,抱着膝盖小心翼翼地朝提默那儿歪过头,“你知道的。我既不想离开你,又想离开你。”

“我知道。”

“但是你会有想要一个人的时候,”她指出,“比如昨天晚上。”

“朗格!”

“你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是不是?没关系,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有这样的时候,这正是我们想要实现那个愿望的意义。”她把头埋进他的臂弯里,和他一样毛毛躁躁的头发在他们的眼中却乖顺地从两侧肩膀上垂下,她的尖耳朵完好无损,“我们仍旧不会彼此分离,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同戈特弗雷德他们出海,或者是去找艾瑟戴尔,而我,我也会找到我想做的事情。”

提默想起她总是不耐烦地告诫他别犯傻,险些忘了她也像任何一个从未离开过兄长的女孩一样对世界感到恐惧。她曾经在莱赛尔举步维艰,靠着他高价购来的普鲁尔糖、日夜颠倒的理智、摞得摇摇欲坠的书籍才能勉强度日。她一度以为他们和那块土地上任何一个流民一样,挣扎在权势构造的世界中,至死都无法走出围拢起人的困境。而她冰雪聪明,向来知道仅有两种骗人走出那股压倒性窒碍的道路:无条件地认同或是无条件地奉献。城邦与神祇都能提供这两种绝妙的境遇,让所有人缴械投降,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狂热而无止境地释放那股无可诉说的困苦。可她无法接受这之中的任何一条路。我们会有选择。她说。绝不是这样。她说。跟着海盗去海上?还不够好。她说。你值得更好的事物。

这毕竟是他的孪生妹妹,他的朗格,他的朗格聪慧过人,从不畏惧。他伸出手揉乱她的长发,即使被恼火地抓住手腕也没有停下来,直到最后朗希尔德在蒙蒙细雨中笑出声,“……噢!快收好你的胸针!”

提默垂下手,快速地把方才仍拿在手里的红宝石胸针塞回口袋里。细雨把他们都打得湿哒哒的,他一脸迷惑地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岸边,正想追问,只见朗希尔德此时站起身,耸耸肩,指向他的正后方,“喏,有人要来找你了。”

艾瑟戴尔·纳西尔穿过雨幕,他这会儿挂上了清晨时的微笑,让提默无法遏制地想起他在神坛上崩溃的呜咽。这令他感到极其不舒服又别扭,只得在潮湿的傍晚深吸了一口气,任凭更多的水珠钻进他的身体里,打湿他的心脏。“是你……”他对着不远处的乌云眯起眼睛,打招呼似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的话。

“赛斯说他想找你去帮忙。我们之后便要前去影之塔,一路上还有不少琐事与体力活,他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艾瑟戴尔走来时带来了一股微小的风,这股风短暂地驱散了午后昏沉的睡意,他看上去同往日里没什么区别。正是因为同往日里没有什么区别,才让提默觉得弄不明白,“你要我去?”

“我来瞧瞧你正在做什么,是不是在抽空偷懒。”

“要说偷懒可不止是我,”提默冷哼一声,“你们那教宗瓦格纳也奇怪得很。就出现了那两天,跟那群平民说要自个儿呆在星之神庙祈愿,之后就消失在森林里了。祈愿要是真能有用,四个城邦各自对着神殿沙漠母亲树念叨一百天,那战争就能结束了。”

“我们暂时失去了我们的教宗。”

艾瑟戴尔静静地站在他的边上,看向穆恩湖摸不着边际的对岸说道。这并不是在复述提默所说的那段话,提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一点。“教宗在莱赛尔遇险,至今都没有归来的迹象,瓦哈蒂亚边际的守卫者们都说近期没有见到任何像他的人。”

“那么……”

“如果落入恩索里亚军队之手被处刑,这消息此刻也应该已经抵达瓦哈蒂亚。毕竟教宗之死对于整个城邦而言也是过于惨痛的损失,此刻我们连连受挫,士气低落,他们没有理由封闭教宗死亡的消息。因此我们认为教宗只是在归来的路途上失去了音信,我们仍有机会解救他,而星之森林里的人民们与我们的士兵也需要教宗的慰藉与指引。”

“所以你叫人假扮成他……我想想,是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卡塔斯特罗斐?”他嗤之以鼻道,“……而那些瓦哈蒂亚人甚至都分辨不出来他们挚爱的星月女神教宗的真假?”

“没有人分辨得清楚。”艾瑟戴尔这时低下头,暖金色的眼睛注视着提默,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平缓,“老师若是假扮成我,也没人认得出来。”

这句话像一瓣羽毛。也许是有意的,也许是无意的;也许意有所指,也许平白无他;也许跟他的微笑一样是在说谎,也许跟他的痛哭一样是在描述真相。提默张了张口:

如果有可以假扮的东西,那就可以把那个真的东西偷走。

这是小偷常用的伎俩。他想,钱袋若是空得太迅速,腰上或者脖子上的份量就会不一样。如果是一个想保住双手,次次都从人眼皮底下逃脱的小偷,那么就要学会把差不多份量的小石子代替亚斯塞回去,这样至少在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人发现真正的钱币已经不知所踪。但他什么都没说。一种久违的复调在雨里跑啊跑地追上他。

“你知道我是个艾弗港的小偷。”

“……我知道,很新鲜,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结识过小偷或者渔民。”

“他们有首歌。有一首小偷的歌。人人告诉我说那是从瓦哈蒂亚来的,因为瓦哈蒂亚遍地丰收,那儿的商人口袋里装满了沉甸甸的金币,集市上应有尽有。”

他曾在艾弗港跟着戈特弗雷德手下的那群流亡之徒学过一首瓦哈蒂亚小偷式的咏唱,那曲调怪异晦涩得直令达维熙老师蹙眉,可他们都没来由地喜欢。你把你的手掌救下绞刑架,哼哼哼,那些人们就要发火喽,在那木头的最高处,悬挂着你偷走的面包、岩石、杏仁,咔咔咔,你唱着被点燃的无调之歌,一脚踏入以东的旋涡,对着他们说,我是所向披靡的小偷。

他哼着歌抬起眼看向艾瑟戴尔。他这次没有坐在他的旁边,好像仍旧保持着一个领主的谨慎,提默停了下来。这会儿艾瑟戴尔没有哭,也并不热烈,只是低头看着提默,一动不动,“……所向披靡的小偷,这倒是一句不错的歌词。”他评论道。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朗希尔德难以置信地喊道,他简直像被磨掉了一层皮——瞧瞧!那层面具!他不是来这找你回去干活的,他是来这儿休息的!

“你说谎。”这话说完之后提默没有什么感觉,那些迟疑和烦躁都被湖面上的一股冷风带走了。雨开始变大,砸在他们两人的肩膀上,但没人试图往森林里躲。不存在的透明蝇虫在他们之间嗡嗡作响,艾瑟戴尔勉强反问道,“你指什么?”

“我说你一直都在说谎。你给他们一个假的教宗。你玩着把戏弄上一层血泪,告诉他们天赐之地瓦哈蒂亚终将迎来和平。你在神殿里……你说瓦哈蒂亚不会死。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谎言从来骗不过我的鼻子。”他盯着艾瑟戴尔,皱紧眉头,“可你又说……见鬼,我弄不懂你说的话。那里面一定有谎言。”

“这念头倒是不坏。”艾瑟戴尔心平气和地说,“若是太轻易就被弄懂,我可没法在瓦哈蒂亚的王座上呆过这些年。”

他们彼此凝视了一会儿。红宝石胸针隔着一层布袋贴着提默的胸口,冷冰冰的,没什么温度。他感到朗希尔德打了个哆嗦,迟疑地对提默身上某种崭新且不得而知的东西产生困惑。提默的指尖陷入浸了雨水后饱满的泥巴,“你为什么要……做那件事?”

“你觉得呢?”

“因为你很痛。”

艾瑟戴尔愣了愣,“我以为你会说,因为我喝醉了。”

“喝醉不会使人做傻事。痛才会。”

“你因为痛做过什么傻事吗?”

“我用更痛的痛盖过它。”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朗格说这个主意很傻。”

“也许。但很明智。”

提默觉得自己的手指好像被什么埋在泥巴里的碎陶片割破了。他抽出手,把脏兮兮的泥巴搓在一旁的树叶上,“……总之,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也很明智。”

“……你知道吗?”提默站起身,甩了甩濡湿的头发,垂在肩下的三股辫也跟着滑至后背。他动作迟缓笨重得像一头过于巨大的小兽,目光跟着自下而上地挪动,最终俯视着艾瑟戴尔,“你知道这应该意味着什么吗?”他想起艾瑟戴尔说,我不想当领主了。这像是在说谎,但他却觉得那是一句陈述。逃走便是了。可他们都假装这句话和前一句一样轻如鸿毛。艾瑟戴尔抬起手,捂住他的嘴巴,“我想我不应该知道。”

他本能地舔了舔艾瑟戴尔的手心,尝见一股枯萎金盏花的味道。



3.2 一副骗子的轭具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

这是近来他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之中则包含着两种意味:为什么偏偏让“我”看见,以及,为什么偏偏让我看见“这些”。他既不明白前者,也不明白后者。于是他发问:为什么要让我看见?

他负重前进,穿梭在瓦哈蒂亚的地脉之上,却不再得到答案。


四零四零年初,诸城之战获得短暂喘息;影之塔漫长的十日会议后,这股停歇的激流又随着时间向前横冲直撞。彼时艾瑟戴尔·纳西尔已同取回领主之位的德拉肯达成秘密结盟,将在普鲁尔付出补偿,退出人类战役之后,共同将炮火对准此时兵力最充裕的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这一切顺理成章,艾瑟戴尔·纳西尔的决策与部署获得卡塔斯特罗斐等人的赞同,形势眼见就比数月前有了些明朗的色彩。但艾瑟戴尔的酒再也没有断过。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倒不如说他从来都没有对什么东西产生过太多的兴趣和留恋。这是成为一个国王和一个领主必不可缺的一部分。他曾经弱小到不得不依靠他人才能从杀机四伏的方舟城内存活下来,因此他也始终记得老师的告诫:

国王和领主的留恋会成为他们致命的弱点。

于是他一度觉得自己曾经就是尤利西斯的弱点。尤利西斯无法亲手杀死他,所以他前往死地,把他内心将什么东西视作弱点的那部分交换给了死神。现在……他睁大眼睛,透过那颗血红宝石看向天空,云端空无一物。现在他有什么留恋吗?

不。这还谈不上留恋。他猛地撇过头,眼眶内的宝石随着这股力道微微错位,令他难堪地揉了揉眼角。赛巴斯蒂安低声问道,“没事吧?”

“……我没事。”他说。一切距离结束都不远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从某一天开始他就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这并不是说他已经成了一个活死人——不,不是,而是他在很多时候开始质疑起自己存在于此的道理究竟是什么。他什么都看见了。瓦哈蒂亚会被毁灭。这是在神殿上女神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仰视着那月白色石头雕凿出的神像,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瓦哈蒂亚会走向覆灭,没有什么能够拯救它。但瓦哈蒂亚依旧会存在,天赐之地会领着人民继续生活,你若是能理解,那么瓦哈蒂亚便不会死去。

“不!我不会让瓦哈蒂亚死去——我必须拯救它,我……”

你也会同瓦哈蒂亚一起走向覆灭。

“无妨!即使我死去,我也……”

即使你死去也无法阻止瓦哈蒂亚的覆灭。你若是能理解,那么瓦哈蒂亚便不会死去。瓦哈蒂亚的歌声不会死去。瓦哈蒂亚的舞步不会死去。瓦哈蒂亚的诗篇不会死去。你若是能理解,那么瓦哈蒂亚便不会死去。

他想恐怕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当你知道终点会是什么模样时,你仍旧想尽千方百计地去扭曲那个结局,去拯救你渴望拯救的东西。只有神能坦然目睹一切。只有神能把绳索和轭具套在他们的脖颈上,看着他们在逐渐收紧的绳圈下奋力挣扎。我们当负她的轭!教区长在神殿中领着白发皑皑的信徒念道,她便指引我们,给予我们安息!

恕我直言,女神也许也会犯错。在过去几十天里他总是无法遏制地想,女神也会犯错。他从不像瓦格纳教宗那样信神畏神,却至少在某种层面将女神看作一位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同盟者。既然死神戏耍精灵,星月女神为何不可用一些小把戏来骗过他,想方设法让他赢得这场战役?他这么想的时候神依旧没有再开口对他说话,只是右侧眼眶闪过一阵无法言语的刺痛,就好像是对他的顽劣而降下的天罚。可接下去要怎么走?他来来回回地翻看古籍和那张羊皮地图,千百种调兵遣将的策略在他彻夜不眠的烛火下演练至熄灭,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连在梦里,他都在痛苦不堪地发问:

这个世界最终会如何?瓦哈蒂亚的子民们、世界的子民们最终会如何?是狂暴的德拉肯、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还是他所不知道的另一个国王即将诞生?纳西尔家族的没落难道不已经是他如今为了正确的事情而抛在后头的东西了吗?

“你太累了。”卡塔斯特罗斐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上去比之前一年里都要苦恼。”赛巴斯蒂安说。他仍在微笑,“我们有一场艰难的战役要打。”他仍在微笑,心里头那个人在喊,还不够,还不够!他跨过沙马卡兹的沙漠来到瓦哈蒂亚,他沿着瓦哈蒂亚的河流去往大海,他跨越风暴之墙遇见海盗与狂犬,于是他终于知道,还不够,还不够!世间苦难太多,他所做甚多,却杯水车薪。

他手中的白锡酒杯被夺走。这一次他头脑清醒,目光敏锐。他回过头去,只见那穿过数个守卫径直冲向他,一把抢走酒杯的人正是提默·萨姆斯。他将剩下的小半杯酒液一饮而尽,白锡柔软,在他的手掌中被生生捏至变形。艾瑟戴尔看着眼前的人,青年肩膀宽阔,身着瓦哈蒂亚银灰的铠甲更是高了不少,他这会儿掀开血红长袍,把一串新鲜的果实朝艾瑟戴尔那儿掷了去,“在野外喝醉了就会死,恩索里亚人的箴言有时候你也能听听。”

艾瑟戴尔一把接过果子,绛红外皮新鲜结实,带着些刚刚冲洗后没有甩干的河水,这会儿透过他的衬衣袖口慢慢流向他的小臂内侧,这水珠痒得叫人难以忍受,他不得不张口咬下一颗果实才能用更难以忍受的酸楚来盖过这种感觉。

“这果实的味道很糟糕。”艾瑟戴尔说,“你知道你摘了什么吗?”

“不知道,但总之能吃就行。”

艾瑟戴尔想起提默描述的冬天。恩索里亚北部。艾弗港的雨水透过单薄的旧鞋,把整个脚都打湿,路边有人在叫卖,吃了可能会死掉的果实,即便如此也一定会有人捏着钱币去买。你一定要仔仔细细地挑选那一框玩意儿,若不如此,揭开还算新鲜的树叶,拨开上头一层表皮微微皱起的果子之后,你便只能在底下发现一些水煮后膨胀得比原本还要大很多也沉很多的烂果子,卖给你的家伙抓着你给的亚斯拔腿就跑,消失在第二个街口。卡塔斯特罗斐教会他很多,从来没有教会过他这些。赛巴斯蒂安倒是告诉过他恩索里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说那里很冷,很贫瘠,人们的皮肤苍白,到处都黑乎乎的,有些好人,有更多无能为力的恶人。哪里都是这样。而提默·萨姆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直至如今仍是。但他不像卡塔斯特罗斐,和瓦哈蒂亚人传说中的灾厄一样被人为塑造成了秘密本身……艾瑟戴尔想,他之所以成为一个谜团正是因为艾瑟戴尔·纳西尔和其他所有领主与贵族一样,他们从未真正成为过他们人民的一部分。

提默大口大口咬着果实,尖锐的牙齿一时间都被染上了一层薄梅色,他转过头来,“结果怎么样?”

艾瑟戴尔耸耸肩,“你知道的。我和德拉肯暂时达成了秘密协议,之后的会议称不上是什么很愉快的经历,但我们就快要集结兵力,全力出击了。”

“你仍和在北方群岛那时候一样,相信我们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正是。”

艾瑟戴尔说得肯定,悠然自得。那个结局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你也会同瓦哈蒂亚一起走向覆灭。他尽量不在和提默说话时想到女神的预言。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背负着自己的死因了。没什么好遗憾的。他想,只管挣扎。只管挣扎。生命呼唤他快速飞奔,他却在中途被绊住了。

提默仍旧凝视着他。近些日子里,他发现自己愈发无法直视这种目光了。他不猜忌、不说谎、不含糊,他的目光哪一点都不像艾瑟戴尔自身,令他难以轻易接纳。他趁着提默还未开口,又说道,“我已经对你有了安排。”哪里都有可能送死。他想,所有人都身处险境,他们没有必要非得全部跟在他身旁。星月女神只说了艾瑟戴尔·纳西尔的命运,那么就让艾瑟戴尔·纳西尔面临他的命运。

青年挑起眉毛,“为了什么?”

“为了瓦哈蒂亚和沙马卡兹能够夺得生者的胜利。”

“好。”他简单地点点头,“去哪?”

“恩索里亚,静泉方向。”艾瑟戴尔说,只是一场胜役也无济于事,他想,他们要在两边都获得胜利才行,“情报称在那里发现了教宗瓦格纳的踪迹,如果我们的猜测没错,他应该已经被恩索里亚军队俘虏……法蒂玛会同你一起北上,你已经见识过了她占卜的能力,我想她会成为我们前线可靠的助力之一。”法蒂玛的名字让提默似乎走了一会儿神。他沉默数秒,问道,“……她仍愿前去恩索里亚?”

“为了她的故乡。”艾瑟戴尔想起这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面无表情的暗涌,这会儿又想起传闻中能够化作白隼降临席拉上空的男人,霎时间心如明镜,“为了这个世界。”

“故乡。”提默嗤之以鼻,“故乡可什么都帮不了你。你的故乡可不会是瓦哈蒂亚吧?”

“这不是什么秘密,我出身于沙马卡兹的纳西尔部落。”

“如今你爱瓦哈蒂亚胜过你爱沙马卡兹。”

“也许有一天你也会爱瓦哈蒂亚胜过你爱恩索里亚。”

“我不爱恩索里亚。”提默忽然说,“我不爱任何地方。”

他不爱恩索里亚。他不爱任何地方。他若是早些来,也许也有机会爱上瓦哈蒂亚。一个更完整的瓦哈蒂亚,而不是一个将死的瓦哈蒂亚。艾瑟戴尔发现自己得付出足够的努力才能不让翻腾的啜泣滚出胸口。此刻,连北风都像心怀不满般,把远方的星星与月亮一同随着夜幕带了过来。艾瑟戴尔深吸一口气,足够粗凛的空气灌进他的身体,让他打了个寒颤清醒起来。别去想!他警告自己,从今天起,他们已经走上了那条已被安排好的、或者是已被他们撕扯开来铺好的另一条道路了!提默往他这儿又靠了靠,手掌抓紧他的手腕。

“你跟他们不一样。”

提默突然说。他注视着艾瑟戴尔,后者困惑地勾起眼角,没有接话。于是他继续说道,“朗格从一开始就跟我说……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他拽起艾瑟戴尔的手,让他捂住了自己的右半张脸。女神的红宝石被遮掩起来,一侧落下的发绺也扎在自己的掌心里。柔软地、冰凉地。这下星月女神看不见了,是不是?

“狂暴的德拉肯没有面具。纳泽拉尔德没有面具。至于精灵,他们天生就有一副其他的面孔。而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脸上有东西。”

艾瑟戴尔眨了眨左眼,他是对的。

提默长久地盯着艾瑟戴尔,好像这样就能把他脸上的东西扯下来,撕开来,洒在这个世界逐渐拉长的白昼里,再落进冻结的淤泥里。他很安静地盯着艾瑟戴尔,庞大的身躯缓慢地随着呼吸起伏,令艾瑟戴尔想到夜晚蜷缩起来的男人。他毫无保留地盯着艾瑟戴尔,就像是在神坛前、在帷幕下、在营帐的长桌旁肆无忌惮地直视着他,他们一个心怀鬼胎,一个满目赤诚;一个看见未来的终末,一个看见未来的自由。

“正因如此,你才能成为王。”

提默·萨姆斯松开手,如此说道,“正因为没有人是完美的,所以试图捏面团一样把自己呈现为完美的人,则是王的最佳人选。”

可他宁愿睡觉去。艾瑟戴尔张了张口,云烟幻象的浪花尖上他能做着关于瓦哈蒂亚每一个庆典、薄纱亮缎、羊毛雪的美梦。二十多年来他的面具把他训练得很好。人们同时对他满怀希望又不抱任何真正的希望,直到世界将他磨砺、塑造成当今的模样,自知无用却仍在抵抗。奋起抵抗。八月的雷电与暴雨尚在遥远的未来,这个冬天还未结束。若是要等待这个世界下一场闷热雷雨的临近,他仍必须要去活。

他点点头,“我不知道,提默,我不认为我会成为国王。”我会和瓦哈蒂亚一起死去。“但你说的没错,那确实是我兄长的模样,一个完美的国王。”尤利西斯把面具交给了我。“但世间真相扑朔迷离,无论是事物的真相还是人的真相。既然如此,那相信你相信的便可。”

死神肆虐,母亲树枯萎,星星陨落,沙漠大火,世间荒谬当道,预言悬在头顶,他只觉消失许久的心跳又在提默一知半解的目光中回来。“我们兵分两路,由我连同洛弗尔·里德、影之塔驻扎军队同沙马卡兹人一起迎击恩索里亚主力军队,你们三日内向北方行军,前往恩索里亚,营救教宗。”他说。把预言抛到脑后。世间荒谬当道,唯爱救之。



3.3 此刻,两个世界在跳舞


他在梦里睁着眼睛跳舞。他不会跳舞,所以倒不如说他一动不动,世界在他身旁跳舞。一枚生锈的鱼钩扎穿他的上眼脸,把他右侧的眼皮朝天空拎起。他强睁着眼睛,黑色火焰从他的四周熊熊燃烧起来,这火焰没有毁灭一切。这火焰让脏兮兮的麻衣变得更脏,让单薄的披风变得更单薄。他发不出声音,被托举着跳舞,身体发光,四肢僵硬。他望见他在哭泣,一个声音真诚发问,为什么不继续当个小偷、当个强盗、当个可恶但真诚的纵火犯?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倒吊在一旁,他又眨了眨眼睛,发现世界没有在跳舞,他也没有在跳舞,艾瑟戴尔在沉睡,肩头塌下又鼓起,而他半边身体滑下床架,一张毯子折了一折耷拉在艾瑟戴尔的脖颈下。

我要这个。朗希尔德说,我要这个。她手里捧着一个金灿灿的胸针。那是艾瑟戴尔的红宝石胸针。“艾瑟戴尔没有发现它不见了。”他说。“艾瑟戴尔一定发现它不见了。”朗希尔德反驳道,“只是你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

“那我要怎么做?”

“继续装作你不知道,把胸针藏起来。”

提默动了动手指。梦令他眩晕,令他滑稽地想跳舞。他不会跳舞,他想,可他在梦里失去了手指脚趾手肘膝盖,他想抬起胳膊,腿先晃了晃,他把一场舞跳得很糟糕,于是围拢着他的世界替他跳。在梦里那个世界是始终都在跳舞的。就像是永不停歇的海浪。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梦见一个跳舞的世界,他想了一会儿,期间星辰穿过了糖块状的云层,来到他们上空。

朗希尔德说:“你们就要一个往东,一个留在西边了。”

“没错。”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你弄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了吗?”

提默摇摇头,有些迟疑,“艾瑟戴尔没有告诉我。”

“他不告诉你是因为他也不明白吗?”

“我想是因为他不愿意告诉我。”

“那说明有些事情是要你自己去弄明白的。不在书上,不在老师教会过你的东西上面,不在你我可怜巴巴的脑袋瓜里,但是在别人身上。你只能从别人身上找到答案。”

提默举起那枚胸针。略过鎏金的爪钩,他几乎能够看清宝石截面上细微的痕迹,在月光底下闪着和艾瑟戴尔眼睛一样的光芒。他把它抛起来,“你做什么?”朗格惊呼,“那可是价值连城的胸针!”

“那就学学瓦哈蒂亚人,做一次价值连城的占卜。”

胸针在空中打转,落在地毯上。没有声音。提默也没有回头,“你说是正面还是反面?”

朗希尔德气急反笑,“你拿艾瑟戴尔的胸针来丢硬币,好一个价值连城的占卜!”她愤愤跺脚,金色的眼睛里冒着火,“你究竟在想什么,要靠这种玩意儿来给你支招?”

他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是正面还是反面。”

“是反面,你这个蠢货!”

他叹了口气,“那么我们今夜就要领军动身了。”

他们的四周是干燥的夜风和没有燃烧完的柴火和鲸脂烛燃尽后的托架。托架上烛痕像冰冻的雨滴。朗希尔德从未像此刻一样痛恨提默的果决,他缓慢地撑着墙面站起身,浑身都被笼罩在朦朦胧胧的月光里。“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朗希尔德干巴巴地说,“我希望你知道你说的话对艾瑟戴尔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朗格,我不知道。我做了一个梦。”

“我也在那个梦里。”

“那么你一定知道了。”

“知道什么?你像一条被抽走了骨架的巨鲸,跟着海浪跳舞?”

“没错,没错。”

她愤怒得就像一道雷电。提默想,连她此刻的长发都好像要在空中张牙舞爪一起,活像一张发着光的蜘蛛网,就要怒气冲冲地将他裹起来,扔到墙角去了。“你虽然不效忠于瓦哈蒂亚也不效忠于艾瑟戴尔——但是,见鬼,提,这不像你!”

“几个月前也没有人会料到纳泽拉尔德的狂犬会背叛恩索里亚——”

“这不一样!我是说,这完全是两码事——你从来不会——你不能……你不能又一次这么走掉!”她跳上橡木桌,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提默,浑身颤抖,“不能再像那时候一样!”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你明明恨他们。”这个时候提默发现实际上颤抖的人是他,而不是朗格。真是古怪,他想,在梦里他却以为自己在跳舞,可跳舞的却是世界。

“我恨他们,但我也爱他们,提,彭茨森夫妇待我们很好,可我们的养父卖掉了我们的精灵母亲!”她铆足了劲撞向提默,“所以我记得!我替你记得!而你呢?你把我们的愤怒忘光了,你向来都爱着他们。只是愤怒让我想要面对他们,就像现在这样冲他们大喊大叫,一口咬上他们的胳膊,让他们痛得眼冒泪花,然后告诉他们这一点点痛比不上我们当年的万分之一,而他们就是这一切罪孽的帮凶,无辜,但仍旧是帮凶!噢,我亲爱的提,可是……”

她双手钩住他的脖子,跪在木桌边缘,小声说,“……可是爱却让你不辞而别。”

他张了张口。“你没法否认。”她说,“在我们离开艾弗港的时候。”

“我……”

“别忘了我就在你之中,提,我什么都知道。”

“艾瑟戴尔和他们不一样。”

“我当然知道,提,我可不会愚蠢到搞错这些。在艾弗港的时候你接纳了我的声音,你同我说话,你抱紧我的头颅,我们从此再也不分离。可在瓦哈蒂亚呢?你第一次想把我同你分开来,提,这一次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我的愿望——而是为了你自己。你第一次为了你自己而想把我同你分开来……听听你心里的那个声音!”

“朗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因此而生气……”

“闭嘴,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傻瓜!”朗希尔德推搡着他,男人连连后退,好像她的力气真的大到能够撼动他似的,“你在莱赛尔时,有哪件事情是为了你自己而做的?!”

“为了我、为了纳泽拉尔德、为了希尔玫德拉、为了彭茨森夫妇、为了半精灵女孩的乞丐、为了无辜弱小的妓女、为了那些老鼠和蝇虫……噢,提默·萨姆斯,令人闻风丧胆的莱赛尔漆黑骑士,神秘的狂犬,风语者杀手,你成为一个谜团是因为你看上去什么都不要,人害怕他们看不穿的人,人害怕不要命的人,所以他们瞧见你,也只把你当做一条被丢在宫殿的野狗,狗什么都不要,狗死了也无所谓,所幸狗养久了便会不顾一切奉献出忠诚,对不对?任何能够满足他们欲望的人都能够代替你——”

“朗格!”他紧紧攥着手边那个烛台,直到掌心记住它的形状,那股冰冷冷的银光又像是神坛上反射的月色,他几乎听见艾瑟戴尔的梦呓:瓦哈蒂亚不会死去。

“我来告诉你,你也会害怕——当我们被坏邻居普兰德家十一条骨瘦如柴的猎犬追着跑过艾弗港的停尸间时,你觉得那是世界上最令人恐惧的生物,甚至发誓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这样令人害怕的存在——”

“我来告诉你,你也早就想从那里离开了——在那条黄金龙头的海盗船靠岸时,你险些就要跟着他们走了,但你不,因为你要成为忠心耿耿的狗,你不能把彭茨森夫妇抛在身后,如果不是靠着你学来的小偷伎俩,他们绝对活不过那个冬天的饥荒——”

“我还要继续告诉你吗?你总是想着要报恩,从北境之山起,你……”

提默松开手,烛台晃了晃,险些从桌边摔下去,而男人也几乎蜷缩起来。朗希尔德说不下去了。“……提。动动脑筋!”跟我说说恩索里亚的人民。他想起艾瑟戴尔的声音。他在聆听时从未打断过提默的叙述,哪怕同样的话他隔着几天又会说上第二遍、第三遍。他只会皱起眉头,喝下酒。一杯接着一杯的酒。从眼眶空空到眼眶饱满。一杯接着一杯。从船舱吊床到星之神殿。一杯接着一杯。提默仍旧不说话。这难堪的沉默持续得越久,朗希尔德就越焦急,好像在这夜里她能看见有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地从提默的身上一个个长出来,而他要么突然长大,要么还要花上更久。可她帮不上他。

“……想想,现在那个男人能从你这儿得到些什么好处呢,从一个不属于任何城邦、不属于任何领主、不属于任何人的流亡剑客身上?”

提默·萨姆斯轻轻捡起地上的胸针。胸针背面朝上,镂空的黄金勾勒出橄榄叶与利剑。他背过身时朗希尔德就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倘若我们最终获得了胜利,光荣也会属于瓦哈蒂亚的人民与瓦哈蒂亚的骑士,属于他们的领主他们的教宗他们的神,光荣不会属于你,你不屑要,他也从未冠冕堂皇地用头衔与责任命令你去做。那他能从你这儿得到些什么呢,提?”

提默·萨姆斯盯着手掌中那枚胸针。他要得到些什么呢?艾瑟戴尔·纳西尔把自己变成一座瓦哈蒂亚的雕塑,他英俊不凡,举止高雅,赫赫有名;提默·萨姆斯把自己变成一抹恐惧的影子,他凶恶不堪,言行粗鲁,随处可替,可别人只看见一个完美的石头人和一条狂吠的暴犬,哪个人里头都空空如也。一个石头人又能从一条暴犬那儿要些什么过去呢?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

皑皑叹息落在溅起的灰尘中央,卷起一股小小的旋涡。任何只言片语在这会儿都响亮得像是钟楼报时声,在黎明未至时过早地将人从梦境中唤醒。朗希尔德不再说话了。她轻轻地拽着提默的手臂,靠了上去,神情甚至有些悲伤。提默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悲伤,他想,恐怕是因为她眼里的自己看上去也有些悲伤。唯一能够让朗希尔德悲伤的也只有自己了。这倒是很新鲜。他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会悲伤的。更稀奇的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而感到悲伤。

他想有些事情他必须得去做。譬如和法蒂玛一同营救教宗,把他带回瓦哈蒂亚,之后……之后艾瑟戴尔自会有他的安排。之后艾瑟戴尔会守好他的瓦哈蒂亚,而他提默·萨姆斯则会站在重生的母亲树面前许愿。再之后……再之后他可以陪着朗格在方舟城呆上一段时间,把整个瓦哈蒂亚的甜食放在她的面前;或是陪着她学习精灵的魔法,闲时继续无所事事地搭墙砌瓦,等待下一次达维熙老师和戈特弗雷德走进酒馆。他们未来总有很多可做和可说的事情,不必等到第二天早上面面相觑,握着手祝愿彼此的出征一切顺利。

“你真的想好了吗?”朗希尔德问。

他凝视着艾瑟戴尔。他屏息。当他低下头时,沉睡的艾瑟戴尔近在眼前。这个时候他成了一块陌生的土地,每一处起伏,每一条河流,每一丛树林……这反倒让艾瑟戴尔离他更远了,就像是一块漂浮在大海上的遥远岛屿,他用力一碰就会把他推开或者捏碎。提默有些难堪地撇过头,把耳朵轻轻凑在艾瑟戴尔的嘴唇边,感觉到一阵柔软苔藓般的青涩。男人亮黑色的卷发贴着他的脸颊,月光像是切割后的玻璃碎片缀在他们熠熠发光,提默暗自思忖道:他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他轻轻地碰了碰艾瑟戴尔。我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朗希尔德的头颅贴着他的腰际,一支许久未吹响的骨笛嵌套在过旧的牛皮套间,提默只觉得自己同样摸到艾瑟戴尔额头下骨骼的温度。绝不是一具骨骼和一个头颅。他想,绝对不是。而是更生动的。他伏下身,额头贴着额头,半睁的眼睛对着紧闭的眼睛。有东西沉甸甸地压着他,像是一个警告。在那东西之上还有一大堆东西,金闪闪的胸针——他要偷偷地塞回艾瑟戴尔的袍子里,他既然吃得饱,就不该偷走别人的东西。除了胸针还有一杯接着一杯酒,一串果实,一点无花果,闪着光。也像是他曾在死地所见的累累白骨之间偶然可窥得一见的信物,或者护身符,沉甸甸的,就跟压在他心上的东西一样。而如果他在此刻不展开翅膀,那么它就会化作轭具套在他的脖子上,叫他寸步难行。

他迟缓地站起身。双臂垂下,手掌擦过薄绒长袍,掌心干燥,远处山峦起伏,群云精疲力竭地趴下。所有人都昏沉沉地湎于夜色,而那个梦回来了。那个梦又回来了。这会儿,这个世界也在他们四周跳起舞来了。

他确信他和沉睡中的艾瑟戴尔都没有在动。可世界切实开始跳舞。跳舞的时候就是要这样。时机、动作、观察。一个都不能少,这便是跳舞的精髓所在。



4. 白鸽从银湖上飞过


对于瓦哈蒂亚而言,这绝对是一个古怪的冬天。气温骤降,山麓顶端的积雪比往年厚了许多,各种离奇怪事层出不穷,他开始后悔自己说过瓦哈蒂亚的冬天并不那么冷。清晨七点,露水的枯草味已经在散开的夜风中逐渐消失。艾瑟戴尔·纳西尔在战马的背上微微眯起眼睛,好像看见一场美梦最后的浪头。

一张字条折叠得规规整整,搁在他的暗袋里,没什么份量。字条上字迹潦草,歪歪扭扭,一句没头没脑的通用语,几笔沾了过多墨水后糊作一团的符号。符号并不神秘,构造出一个意象,这个意象看似不向任何人也不来自任何人地说,我们回来时就会知道答案。旁边落着几根羽毛,缀着深青色斑点的白羽像是一个小偷的罪证。罪证是一个指向,一个明明白白的线索,于是原本漂浮在空中的意象有了头也有了尾,一边连着提默·萨姆斯另一边连着艾瑟戴尔·纳西尔,几瓣空芯羽毛拨开风沙与寒冰。

“……沙马卡兹部队就快抵达了。”赛巴斯蒂安指着不远处传来龙啸的尽头说道,“另外,今晨前往恩索里亚的军队也和法蒂玛一起,跟随前夜先行侦查的萨姆斯小队全速向北去了。”

艾瑟戴尔点点头。四周非常安静,他从未觉得影之塔如此安静过。那座灰扑扑的塔楼叠在他的心口上,压着那些马蹄声喊话声甲胄摩擦声,他们身后高举着的瓦哈蒂亚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因布拉图尔河湍急的水流自北而下拍打着河岸,于是他知道是他没有听见,而不是世界本身变得安静了。可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坦然。红宝石融进他的眼眶,融进他的血肉里,他的身体内侧阵阵隐痛撞击着他,“你知道这或许是我们最后的战役。”赛巴斯蒂安仰起头,“我们都知道。”

他还是会说那些漂亮话。提默·萨姆斯不需要听见。他还是会戴上面具。也许至死也不会脱下。他的士兵为他呐喊他的人民为他欢呼他的土地为他生长。而有人会在远方找到答案。他同时征战并同时等待。一枚胸针代替他被所向披靡的小偷带走。祝他也将在北方的冻土上所向披靡。

彼时他还未发现那枚被藏在袍子内侧末端的胸针,这会儿隔着厚厚的袍子剐蹭着那层染了雨雾的铠甲。他只知战争即将开始,战争也即将结束,一个预言被缠绕在剑身上,它要么杀死未来的赝品,要么杀死自己。他看见天空鹅黄黎明将至,嘴里泛着一股热葡萄酒的味道,鼻尖嗅见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咸涩海风,十指上残留着皮肤的粗糙触感。他终于在这时候又听见了,到北方去,女神将他从瓦哈蒂亚带向普鲁尔,这个声音曾经时时刻刻萦绕在他身旁,日复一日地对他说道,到北方去,可他听见得最多的却一直是从南海湾那儿开始未曾停歇过的海浪声。是令人缅怀的真实的丰腴的南方海浪。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仰起头,遗留在冬季的白鸽从他们上空掠过。提默不是一个创造者,艾瑟戴尔不是一个摧毁者,世界即将在炮弹的窟窿与受伤的河流与崩塌的山脉之间瓦解,可他此刻竟毫不怀疑万物终将各归其位,而他的人民也能找到渴望已久的安宁。尤其是提默,尤其是朗希尔德。他们会离开这儿,离得远远的,然后有一天……

总有一天战争会结束。

艾瑟戴尔·纳西尔安下心来。只不过现在他突然有些累了。他要休息一会儿,再朝前方抽出长剑,踏出击碎预言的第一步。就一小会儿,只要凝神一小会儿。在短暂的梦里,他要驶向远方、远方,海面很快就会暗下,然后,他便只消在那蔚蓝的地方,等待南方海浪将他带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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